霜降祭礼三日后,禁军右营急报入宫。

  一名中郎将手持黄绫密旨,要调五千羽林军夜巡皇城,兵符验讫无误,可内阁却从未副署。

  按律,无双印并行的调令皆为伪诏,然此令出自内廷偏门,由宦官亲递,流程诡秘,仿佛从宫墙阴影里凭空长出的一把刀,悄无声息地抵上了咽喉。

  消息传到昭宁长公主府时,谢梦菜正对着一盏残香发怔。

  她指尖抚过那支燃尽的线香,灰白如骨。

  这是昨夜太庙补祭时用的最后一炷“安魂引”,本该焚于子时三刻,可值守记录上却写着——亥时五鼓,香启未录。

  时间对不上。

  她眸光微敛,尚未开口,门外便传来脚步声。

  裴砚之到了,黑袍素带,手中捧着一卷星象图录,面色沉如寒潭。

  “紫微垣偏移半寸。”他声音极轻,像怕惊动什么,“主帝侧有臣欺君罔上,逆气蔽宫。”

  谢梦菜接过图卷,目光掠过那一道细微的轨迹偏折。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有人在用天象掩人耳目,在皇权交接最脆弱的时节,妄图以“天命”之名行篡夺之实。

  她翻开兵部值守簿,指尖停在那一栏签发时辰上:戌时四刻,太庙落钥之后。

  宫门早已下锁,内外不通。一道调兵令,竟能在闭宫之后发出?

  她轻轻叩了叩案角,声音不高,却让满室静得落针可闻。

  “他们不是真要调兵……是想让我动。”

  若她震怒下令彻查,必惊动六部九卿,引发全城戒严;若她按兵不动,则羽林失控,皇城门户洞开。

  无论哪条路,都是陷阱。

  对方算准了她的身份——监国主政却非帝王,有权而不敢专断,正是最好拿捏的软肋。

  可谢梦菜只是缓缓合上簿册,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既然想看我乱,那我就……演一场给他们看。”

  她不召大理寺,不点御林卫,反而遣人去教坊司,传温砚秋入见。

  一个时辰后,教坊司设宴“试新乐”,六位曾与旧党往来密切的宿卫将领被邀赴席,皆以为不过是场寻常应酬。

  酒过三巡,舞姬登台,《承祀》乐起,水袖翻飞间,重现周礼“九旒冕现”之仪。

  灯火忽暗。

  鼓声一顿,全场寂然。

  台上烟雾缭绕,金漆屏风缓缓拉开——一顶形制完整的九旒冕赫然陈列其上,玉衡垂珠,十二旒晃动如星河倾泻。

  其中一名将领猛地起身,失声道:“这……这不是那夜——”

  话未说完,已被同桌之人狠狠拽回座中。

  但那一瞬的惊惶,已足够。

  谢梦菜藏身帘后,指尖摩挲着一枚铜齿轮,冷眼看着那些强作镇定的脸。

  心虚的人,连幻影都认得真切。

  “看来,有些人还记得那晚的事。”她低语,“只可惜,忘了太庙没有窗户能透光。”

  翌日清晨,陆怀瑾带着油泥印模归来。

  三日内所有进出宫门的车辙痕迹尽数拓下,逐一比对。

  唯有一辆送炭车异常:每日申时三刻入宫,载重波动剧烈,明明装的是松木炭块,轮痕却深如铁锭。

  “不是运炭。”陆怀瑾笃定,“是在换东西。”

  谢梦菜点头,当即命赵元吉带人替换炭筐底层木板,嵌入微量“识心灰”——此物遇风则显形,唯火不燃,唯药不解,是她早年从毒经中悟出的追踪奇术。

  次日午时,南掖门。

  那辆炭车刚驶出宫门不足百步,灰粉随风扬起,空中骤然浮现一道荧光轮廓——玄圭鼎耳,纹路清晰,分毫不差。

  埋伏已久的士兵一拥而上。

  车夫当场被捕,熬刑不过,供出幕后主使——废太后侄孙李承徽,意图趁冬祭混乱之际混入禁军,发动兵谏,另立新君。

  案情至此,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全,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收网擒凶。

  可谢梦菜却迟迟未动。

  她坐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树枯梅,良久,唤来苏文昭。

  “你近日常入宫陪读,皇上对你颇为信任。”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闲谈,“若他问起民间舆情,不妨说一句——”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巍峨宫墙,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瓦上:

  “旧鼎藏新火。”

  五个字,轻如耳语,却像一粒火星坠入干柴堆。

  苏文昭跪坐在御书房暖榻一侧,指尖微微发颤。

  她垂眸望着铜炉上升起的一缕青烟,仿佛那烟丝里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谶语。

  皇帝正翻阅着一份边关战报,闻言猛然抬头,目光如刀:“谁在传?”

  “不过是市井闲谈。”苏文昭语气平缓,似不经意,“茶楼说书人讲古,说当年太庙失鼎,今冬炭车里竟显出鼎影,百姓都说——是天意要更张。”

  殿内死寂。

  皇帝的手指重重敲在案上,金丝楠木发出沉闷一响。

  他盯着窗外飘雪,良久未语。

  可谢梦菜知道,这一句“民间传言”,已在他心头点燃了疑火。

  ——不是真有妖言,而是有人想借“妖言”之名,行肃清之实。

  果然,次日清晨,诏令即下:彻查“旧鼎复现”流言,凡涉谶纬、妄议神器者,一律拘押问罪。

  满城风声鹤唳。

  街头巷尾,捕快穿梭,教坊司闭门谢客,连几个惯常讲史的老盲人都被请进了大理寺喝茶。

  而这道诏令背后,一道真正锋利的政令悄然落地——

  兵符双验制。

  凡调兵五百以上,须同时持有虎符与织坊特制“导流令箭”。

  虎符由兵部掌印副署,而令箭,则出自谢梦菜暗中掌控的“织盟”工坊。

  箭杆以特殊经纬织入荧丝,唯有边军配发的火折一点,便浮现暗纹编码,真假立辨。

  消息传到北境时,程临序正立于烽燧高台之上,披甲未解,眉梢凝霜。

  亲兵递上密函,他只看了三行,嘴角微动,随即下令:“将新令箭嵌入军械总枢,全军操演,夜间加训。”

  当夜,北风卷雪,营中灯火通明。

  五千将士列阵校场,火把如星河倒悬。

  一声令下,战鼓雷动,口号未起,却先传来低沉苍凉的歌声:

  “布不断,丝不乱,

  导流安民共生长治……”

  一遍,两遍,声浪层层叠起,穿破寒夜,十里可闻。

  敌国细作藏身山坳,听罢久久无言。

  回报本国主帅时只道:“唐军士气如沸,恐有反扑之兆,不宜轻动。”南侵计划,就此延后。

  而在京城深处,潜伏已久的旧党密探却陷入了绝境。

  他们手中握着伪造的虎符,甚至买通了兵部一名主事,只等一个混乱时机便可调出禁军。

  可如今,没有那支能被火折点亮的令箭,一切皆是徒劳。

  几番试探,几次联络,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在子夜潜入织坊外围,试图劫取原料。

  可他们不知道,那批“荧丝棉”早已被谢梦菜换成了掺毒的仿品——触之无感,燃之则现紫雾。

  赵元吉率人埋伏三日,终于在一条暗渠边收网。

  七名密探尽数落网,供词如滚雪球般牵出十余处暗桩,甚至连藏在京郊尼庵中的传信飞鸽都被一锅端尽。

  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兵谏,尚未发动,便已在无声处崩塌。

  冬至夜,宫禁深沉。

  谢梦菜独坐御书房,铜盆里炭火将熄,映得她半边脸隐在阴影中。

  她手中摩挲着一枚铜牌——那是从伪诏使者靴筒夹层搜出的信物,正面刻着“承徽”二字,背面却被刻意磨去烙印,只余一道模糊凹痕。

  她忽而笑了,笑意极淡,却冷得刺骨。

  提笔蘸墨,在《归心录》空白页缓缓写下一行小字:

  “最怕的不是明刀,是藏在旧规矩里的针。”

  窗外,雪落无声。

  一片薄如蝉翼的“风信布”随风掠过屋檐,轻轻缠上宫灯,火光透过布面,显出细微经纬——那是织盟独有的密码纹路,平日用于传递密讯,此刻却像一只终于学会在寒夜里取暖的蝶,静静停驻。

  她合上册子,目光投向北方。

  那里,曾是程临序镇守十载的疆土,也是整个靖禾王朝最脆弱的咽喉。

  忽然,一阵冷风掀帘而入,烛火摇曳,映得墙上影子恍如刀割。

  谢梦菜不动,只是将那枚铜牌轻轻放入火盆。

  火焰猛地一跳,吞噬金属边缘,映出最后一瞬铭文残影——

  “承徽·七”

  不是名字,是编号。

  她瞳孔微缩,指尖缓缓收紧。

  原来,他们从来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