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第七日,北境三州急报入京:风眼哨全部失联。

  六百里加急连递三封,字迹皆被冻得皲裂,墨痕如血。

  兵部连夜拟本,称暴雪毁台,星图传送中断,请求暂停军情通报七日,待天气转暖再行恢复。

  谢梦菜坐在御书房上首,一袭素白长袍未披斗篷,指尖轻抚案前那份奏折。

  火盆里炭灰已冷,她却似浑然不觉寒意。

  窗外雪势未歇,宫檐垂下冰棱,像一道道悬而未落的刀。

  她翻开历年《边镇纪要》,一页页翻过。

  指尖忽顿——靖禾三十一年,大雪连压十八日,北境九哨一度断讯,可民间牧民仍以羊皮筏渡河、火把接力传讯,三日内消息便抵京师。

  而今,十日无一人越岭,千里雪原,死寂如墓。

  “不对。”她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雪里。

  帘外脚步轻响,柳明漪提药箱而来,青衫素髻,眉目沉静。

  她是太医院唯一敢直视昭宁长公主眼神的女官,也是谢梦菜最锋利的一把暗刃。

  “若百姓冻饿,最先断的是什么?”谢梦菜问。

  柳明漪略一顿,“药。尤其是老弱妇孺的暖身汤剂。附子、干姜、肉桂,缺一味,寒毒入络,三日即亡。”

  谢梦菜眸光微闪,提笔落下一纸手令:“查长安所有药铺,过去十日,可有大批量采购附子、干姜者?”

  不过两个时辰,回禀便至——三大药堂联名上报“冬疫将起”,合计购进药材三千斤,其中附子独占千五百斤,远超往年人均用量五倍有余。

  赵元吉亲自追查流向,线索层层剥开,最终指向一家名为“济寒堂”的慈善机构。

  堂主乃户部侍郎之妻,出身名门,素有贤名,每年冬日施粥赠药,口碑极佳。

  可越是洁白无瑕,越藏污纳垢。

  谢梦菜冷笑,不动声色下令:“命柳明漪配制‘暖络膏’,加入微量荧粉,随监国赈灾名义,送往北方流民聚集处。膏体需注明:涂抹于颈侧血脉,可驱寒护心。”

  柳明漪抬眼,“万一……落入敌手?”

  “正要他们拿去。”谢梦菜淡淡道,“雪里埋尸,总以为无人知晓。那就让他们自己走上来。”

  五日后,风雪稍歇。

  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背着幼子踉跄入城,脸上结着冰霜,左颊一道未擦净的淡紫痕迹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守城士兵正欲驱赶,忽见她怀中孩子脖颈处也泛着幽光,连忙上报。

  谢梦菜亲迎至宫门阶下。

  那妇人跪地痛哭,言北方早已断药月余。

  “济寒堂”打着施救旗号发放药膏,却要求每户签下“感恩契”,承诺来年加倍偿还银钱,否则子女为奴。

  更令人发指的是,地方官竟以“防流民作乱”为由,封锁所有山路,不准一人南下。

  她亲眼见数百人在山口哀嚎求生,最终被活活冻毙,尸骨掩于雪下,连收殓的人都没有。

  “他们说……雪会盖住一切。”妇人颤抖着抬头,“可姑娘,我儿子临死前还在喊娘,那声音,钻进骨头里,怎么都忘不掉。”

  谢梦菜静静听着,指尖缓缓掐入掌心,直至渗出血丝也未曾察觉。

  良久,她转身步入内殿,取来一方白巾,亲手为孩子擦拭脸上的荧痕。

  动作轻柔,仿佛怕惊醒一场噩梦。

  然后,她站在殿前石阶之上,望着漫天飞雪,声音冷如寒铁:

  “他们以为雪能掩埋一切……可雪化时,泥里会浮出骨头。”

  夜深,烛火摇曳。

  她摊开一张新纸,提笔欲书,却又停住。

  目光落在案角那枚已被焚毁的铜牌残片上——“承徽·七”。

  原来不是终点。

  而是网中之一环。

  她忽然笑了,眸底燃起一簇幽火。

  这一局,不该止于揭弊。

  而该,让所有人学会——如何在风雪中睁眼看天。

  雪未化,风已动。

  京中骤然掀起的波澜,并非来自朝堂震怒,也非兵部檄文,而是一纸轻飘飘的《冬政疏议》——由翰林待诏之女苏文昭执笔,以“监国昭宁长公主令”刊印千份,张贴于六部衙门前、市井街口、驿站茶坊。

  字字如钉,直指兵部奏报漏洞:

  “风眼哨失联,谓之天灾;然百姓断药、山路封锁、感恩契逼奴,是人祸还是天意?若星图可毁,民声不可灭。今悬赏五十两,求民间测雪之法:三日内能预知寒潮者,不论出身,皆可献策。”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五十两白银,够寻常农户十年温饱。

  更令人震动的是——这是朝廷头一回向牧民樵夫“问天”。

  起初无人信。

  可当第一个老猎户提着半块焦裂羊髀骨入城,言称“骨纹分叉处主大雪,闭合则晴”,并准确预言了西山三日后暴雪回袭时,整个长安都安静了一瞬。

  谢梦菜亲自接见,赐银、记名于《织事通考》首卷,并当场命裴砚之将其法归为“地气灼判术”,纳入民天监初选章程。

  自此,驿卒献上“观云旗制”,以布色深浅辨风向;北地老妇取出祖传“冰晶瓶”,说霜花形状可测七日冷暖;更有盲眼鼓词人凭风声节奏断言雪崩方位,竟与边军探报分毫不差。

  七日之内,三十七种民间测雪法被收录,九人获赏,百余人登记在册。

  谢梦菜一道令下,在京郊设“民天台”,由百姓推选代表轮值观象,史称“民天监”初立。

  这不是赈灾。

  这是夺权。

  将原本牢牢攥在钦天监与兵部手中的“天象解释权”,一刀斩开,交予泥泞中挣扎求生的凡人之手。

  你可以说她乱礼制,可谁又能否认——这些粗粝的手,比金殿上的龟甲铜仪,更早听见了风雪的脚步?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境,程临序收到快马传书时,正站在坍塌的哨塔前。

  他披甲未卸,脸上结着血与霜混合的痂痕。

  看完信笺,他沉默良久,忽然抬手,将手中令旗掷入雪堆。

  “拆帐篷。”他说,“全军后撤十里,把营帐让给流民。”

  副将惊骇:“将军!那是越冬军营!粮草都在底下藏着!”

  “那就挖出来,堆在雪地上。”程临序声音冷得像铁,“再打开边仓,放粮。每一石,都要登记造册,写明去处。”

  “可……无旨开仓,死罪!”

  他冷笑,抽出腰间虎符往火堆里一扔:“我程临序的命,还不值得换几千条人命?”

  那一夜,边关灯火通明。

  士兵们拆了自己的栖身之所,用毛毡和梁木搭起避风棚;腾空粮仓,一碗一碗地熬粥施饭。

  孩子哭声渐歇,老人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热汤。

  最令人震撼的,是在风眼岭最高处——数百士兵肩扛铁铲,在雪原上刻下九个大字:

  “人在,信在,山河在。”

  百里连绵,纵深横贯,自空中俯瞰,宛如天地间一道燃烧的誓言。

  敌国斥候潜伏至十里外,望见此景,连夜飞报主帅:“唐军不战,却聚流民如子,民心似铁,恐不可攻。”

  主帅久久伫立地图前,最终叹道:“昔以坚城高垒为防,今彼以民心为墙。雪崩亦难摧也。”

  而此时,长安城楼之上,谢梦菜独立于残雪之间。

  她手中握着一块从北境送来的冻土,坚硬如石,剖开后,赫然藏着一片荧粉浸染的干枯花瓣——正是她所制“暖络膏”中的标记物。

  它穿越风雪,穿过了封锁线,穿过了谎言织就的铁幕,最终抵达她的掌心。

  她低头凝视那片未融的蓝紫,像凝视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你们烧了我的布,”她轻声道,“冻住了我的信,剪断了联络的线……可你们不知道。”

  风起,吹动她素白衣袖。

  “一根线断了,千万根还在织。”

  远处枯树之巅,一面破旧的“风信布”在朝阳中微微颤动——那是旧日传递军情的暗号旗,早已被禁。

  可不知是谁,悄悄将它重新挂起。

  布面斑驳,一角撕裂,却仍在风中展开,像一只不肯落地的蝶,正试着逆风飞翔。

  夜深人静时,宫门守卫拦住一位佝偻老者。

  他衣衫褴褛,双手皴裂如树皮,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

  “我要见昭宁长公主。”他声音沙哑,“我姓沈,祖上七代织锦匠……有些东西,该还了。”

  守卫正要驱赶,老者缓缓打开油纸——

  半匹残锦静静躺在其中,经纬断裂处,隐约可见半幅山川走势,针脚古朴,绣法绝迹已久。

  而最诡异的是,那残锦边缘,竟以金线隐绣一行小字:

  “舆图未成,匠魂不散。”

  风掠过宫墙,卷起一角碎布。

  春天,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