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歇三日后,江南八州急报如雪片般飞入京中。

  春蚕尽染怪病——通体发黑僵直,触之即碎,所结之丝脆如枯草,轻轻一扯便断成数截。

  桑园哀声遍野,蚕农跪地痛哭,有人焚香祭天,有人砸锅卖铁欲购良种,却无处可寻。

  户部连夜测算,若无新丝入贡,今岁“风信布”产量将不足三成。

  而风信布,是新政文书唯一用纸,更是传递军情、政令、民册的命脉载体。

  李崇安跪在殿前,额上冷汗涔涔:“臣请暂停新政文书配额,暂缓织造,以待来年蚕季复苏。”

  朝臣纷纷附议,声浪如潮。

  “天时不济,非人力可逆。”

  “当务之急是稳民心,莫让百姓以为朝廷失德,惹动灾异之说。”

  龙椅之上,谢梦菜静坐未语。

  她指尖轻抚袖口内侧一道细密针脚——那夜从蚕种苏醒后,她便知此事绝不寻常。

  天下蚕事千年有序,怎会一夜之间八州同病?

  更蹊跷的是,唯独她腕间那只晶莹白蚕安然无恙,甚至吐出一线银光流转的丝,柔韧胜过寻常十倍。

  她抬眸,目光掠过群臣惶然之色,最终落在殿角垂首侍立的温砚秋身上。

  “去年织坊收的‘识心灰’药渣,可还有存?”

  温砚秋一怔,随即低头答:“尚余两车,在长安南库。”

  谢梦菜微微颔首,未再多言。

  当夜,陆怀瑾被召入宫。

  这位曾痴迷星象、疏于世事的钦天监漏刻博士,如今已是织盟暗线核心。

  他捧着一卷边军密档走进灯影深处,手指微颤地翻开一页泛黄配方——

  “反谍香包”,乃程临序当年为防敌军细作混入军营所创。

  其内填“识心灰”,取自迷心草毒粉经七道煅烧而成,气味无形,却能使人心神恍惚、言语错乱,极难察觉。

  此物本该封存边关,为何会流入民间?

  又怎会……沾染桑叶?

  谢梦菜眸光骤冷。

  她即命柳明漪带人潜入湖州疫区,秘密取回病蚕与桑叶样本。

  三日后,结果呈上:黑僵症并非天生疫病,而是因桑叶沾染了一种罕见霉孢——幽纹菌。

  而这种菌,在未激活前休眠多年,唯有遇“识心灰”中的残余碱性物质,才会瞬间爆发活性,侵入蚕体,蚀其经络。

  不是天灾。

  是有人把毒种撒进了桑田。

  但她没有声张。

  反而下令织坊放出风声:朝廷重金收购“能吐亮丝”的异蚕,凡育出者,赏银百两,并授“技蚕户”牌,子孙可免徭役三年。

  消息一出,民间哗然。

  原本绝望的蚕户纷纷翻箱倒柜,寻找幸存之蚕;孩童穿梭桑林,只为捡拾一枚异色茧壳。

  与此同时,教坊司传出新曲《养蚕谣》,由温砚秋亲弹琵琶,声如珠落玉盘:

  “黑茧不出门,白丝照人心;

  谁家藏了火,风吹自现形。”

  歌谣一夜传遍南北,似讽似警,听得某些府衙深夜闭门焚纸,火光映天。

  七日后,一名湖州老妪颤巍巍走入长安织政司大门,怀里抱着一个旧木匣。

  “老妇不知什么赏银……只求官家看看,这是我孙女用灶灰拌桑叶喂出来的几只蚕,竟活了下来,还吐了些奇怪的丝。”

  她打开匣子。

  三只蚕蜷缩其中,通体泛着淡淡银光,如同月下沉银。

  它们缓缓蠕动,吐出的丝线竟隐隐折射出虹彩,坚韧异常。

  满堂寂静。

  柳明漪当场试丝,以刀割之,三斩不断。

  谢梦菜终于起身,缓步走下台阶。

  她的目光落在那匣中微光闪烁的蚕身上,又缓缓抬起,望向远方烟雨朦胧的江南方向。

  而此刻,答案正在逼近。

  只是她尚未知晓——那灶灰之中,究竟埋着多少不堪启齿的秘密。

  谢梦菜亲自迎那湖州老妪入门。

  宫门未开,她已立于阶前。

  春寒尚重,风卷着细雨扑在脸上,她却不避不让,目光沉静地落在老妪怀中那个斑驳木匣上。

  柳明漪率人查验四周,确认无异物沾染,谢梦菜才抬手轻扶老妪臂膀,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您救的不只是几只蚕——是江南八州千万人的生计。”

  内堂灯烛通明,银蚕置于玉盘之中,丝线垂落如月光凝成的溪流。

  谢梦菜屏退左右,只留陆怀瑾与温砚秋在侧。

  她命人取来灶灰样本,细细嗅闻——一股焦纸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竟有一丝极淡的清苦,像是草木焚烧至尽时最后的余韵。

  “迷心草。”陆怀瑾低声道,指尖轻捻灰末,“此毒本性烈,遇火煅烧七日,毒性尽化为碱灰,反成‘识心灰’。可若火候不足、时辰不够……残留的药性便会蛰伏其间,待遇湿气、霉菌,便成引信。”

  谢梦菜眸光微闪,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缓缓起身,走向案前摊开的《天下赋役图》。

  手指一路南下,停在湖州、越州、衢州几处重灾区——皆是去年遭御史巡查后,有官员连夜焚毁账册之地。

  火光冲天,灰烬随风飘散,落入桑田,恰成了幽纹菌苏醒的钥匙。

  而百姓不知,用这些灰拌土肥桑,无意中却中了圈套。

  但那位老妪不同。

  她孙女所用灶灰,来自家中祖传火塘,历年焚烧的皆是旧契、废文、族谱残页——全是干净文书,无半点“识心灰”掺杂。

  更因火势恒稳、焚烧彻底,反将可能存在的微量毒素尽数炼净,留下的是天然碱性滋养之土。

  如此喂养出的蚕,不仅存活,竟还进化出了抗毒吐光的新种!

  “不是天灾。”谢梦菜低声重复,这一次,语气里多了锋刃般的冷意,“是有人借天时之名,行灭产之实。他们烧的是罪证,毁的却是民生命脉。”

  她当即提笔拟令:

  一、全国织坊即刻推行“灰饲法”,凡以洁净文书煅灰拌桑者,官府补贴三成薪炭费;

  二、严禁使用来历不明之灰土入田,违者按破坏农事论罪;

  三、将老妪献蚕之事载入《织事通考·农篇》,赐号“启丝婆”,子孙永免徭役。

  诏书飞传四方,民间震动。

  百姓争相翻出家藏旧纸,洗净焚灰,细心拌入桑泥。

  不过半月,江南疫区陆续传出喜讯:僵蚕渐少,异蚕频现,银丝、虹丝、荧光丝纷纷涌现,织出的布帛柔韧胜昔,色泽动人。

  市井已有商贾暗中收购,称“天授灵绡”,一匹千金,仍供不应求。

  与此同时,边关战报也悄然抵达。

  程临序得悉详情后,当夜召集边军工匠,拆解库存十年之久的“反谍香包”。

  药粉尽数撒入军屯桑园土壤,再引雪水灌溉。

  不出一月,牧民惊见野蚕复苏,体呈淡蓝微光,吐丝时如星河流转。

  他命人采丝织甲,内衬轻铠,既可防漠北毒瘴侵蚀肺腑,又能在暗夜中映出细微光痕。

  那一夜敌军夜袭,潜行至营前三百步,却因衣角摩擦间泛起幽蓝微芒,被哨塔弓弩手一眼识破。

  伏兵四起,敌酋授首,全军覆没。

  捷报传回京师,朝堂哗然。

  有老臣颤声言:“此乃神迹降世!”唯有谢梦菜看着那截从边关送来的荧光丝线,轻轻一笑:“哪有什么神迹?不过是人心作茧,终被一线微光刺破。”

  深夜,她独坐织房。

  灯火摇曳,一只新生的银鳞蚕正缓缓爬过她的指尖,吐出的丝绕指成环,晶莹剔透,仿佛缠住了整片月光。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从残锦裂缝中蠕动而出的幼虫——那时它瘦弱不堪,几乎被人随手拂去。

  如今,它的血脉已遍布南北,织就新政命脉。

  窗外风起,一片“风信布”自檐下掠过桑枝,上面绣的不再是童谣,而是一行细如发丝的小字:

  “丝由人定,命非天裁。”

  她望着那布片飘远,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你们想断我的线?可一根蚕,也能咬破茧,吹起新的风。”

  远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无数细丝在暗夜中悄然接续,织向未知的黎明。

  就在她转身欲去之际,巷口忽传来一阵奇异鼓乐声,夹杂着孩童嬉笑。

  抬头望去,一处临时搭起的布棚下,影影绰绰似有人影晃动,幕布微亮,隐约映出一个披发女子执刀而立的剪影。

  她怔了一瞬。

  那轮廓……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但她未多停留,只淡淡道:“查一查,哪儿来的戏班子。”

  话音落下,身影隐入宫灯深处。

  而那幕布之上,刀光一闪,血线横飞——

  无人听见,幕后操纵皮影的手,正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