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西厢的烛火彻夜未熄,礼部尚书伏案疾书,笔锋如刀,字字带血。

  窗外两名白发苍颜的老臣踏雪而来,衣襟沾霜,袖中藏着一道联名奏疏,封皮上墨迹未干——“请依嫡统正脉,命豫王主祭南郊”。

  这八个字,轻若鸿毛,却重逾千钧。

  岁末祭天大典将至,京中风声渐紧。

  按旧制,主祭者乃国之柱石,承天受命,统摄四时。

  而如今,朝野皆知,真正执掌民生命脉、织政院实权、刑部新政推行之人,并非哪位亲王贵胄,而是那位深居简出的昭宁长公主——谢梦菜。

  她不入宫,不争宠,却以一纸《织事通考》掀起漕盐巨案;她不动声色,却借万民之口,逼得十九**落马,背后黑影退避三舍。

  更可怕的是,她手中无兵,却让边关军需源源不断,连程临序那般铁血冷硬的大将军,也甘愿夜夜翻墙入府,只为看她一眼灯火下的侧影。

  如今,她虽未称监国,但天下人心早已默立其位。

  可礼不可废,祀不可乱。

  礼部这一道奏疏,表面是请豫王主祭,实则是要夺她的“正统”二字。

  李崇安在偏巷密会赵元吉时,声音压得极低:“他们要夺的不是香火,是正统。一旦豫王登坛告天,便是天命所归,此后新政可斥为‘悖礼’,织政院也将名不正言不顺。”

  赵元吉指尖轻叩桌面,眸光沉冷:“她在等什么?”

  “等一个理。”赵元吉喃喃,“一个比祖宗成法更硬的道理。”

  而此时,织心堂内,银丝轻颤,灯火如星。

  柳明漪跪坐在地,手中拂去一本残卷上的尘灰,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那是《太常礼典·祀仪篇》的佚文抄本,出自前朝老匠人之手,藏于织坊夹墙百年,无人问津。

  她一字一句读出:“贞和八年冬,皇后代祭北坛,因织女星大亮,应‘阴德承天’之兆,帝亲授祈岁印,三日降雨。”

  裴砚之立于窗前,披着青灰斗篷,目光落在夜空某处,忽然轻笑:“荧惑已退,织女临坛,天象不欺人。你引的是真典,但他们不敢信真。”

  谢梦菜静坐案前,指尖抚过帛书边缘的焦痕——那是火灾后幸存的遗物。

  她没有进宫争辩,也没有召见大臣游说,只是淡淡下令:“拟《星祀疏》,三日后上朝。”

  三日后,金銮殿上,寒气逼人。

  礼部尚书当众出列,声音震殿:“女子不得干祀!此乃祖宗铁律!违者天谴,灾异必生!今岁若由妇人主祭,恐招雷火降罚,动摇社稷根本!”

  群臣低头,无人敢应。

  就在这死寂之中,谢梦菜缓步出列。

  素衣青簪,无珠玉加身,却自有威仪如月照渊。

  她未辩一语,只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帛书,双手奉上御前。

  皇帝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那竟是先帝亲笔批注的《古祀辑要》!

  封底钤印尚温,墨迹清晰可辨。

  而在其中一页,赫然写着:

  【贞和八年,冬十一月,皇后代祭北坛。

  是夜织女耀极,荧惑退避三舍,天降甘露于桑田。

  帝曰:“丝事即国本,阴德可承天。”遂许女官行祀礼,载入秘档,不录正史。】

  满殿哗然。

  “此书……为何从未入档?”皇帝声音微颤。

  谢梦菜抬眸,平静如水:“因为它一直藏在织坊夹墙里——丝事即国事,只是有人忘了。”

  殿中寂静如渊,唯有炉香袅袅上升,仿佛时光凝滞。

  良久,皇帝缓缓合上帛书,目光扫过群臣:“既先例可循,又得天象呼应……朕允昭宁长公主以‘代祀使’身份,主蚕神祭礼。”

  话音落下,一道朱批随即下达:特许谢梦菜于春社前暂掌“祈岁印”,统筹春耕祀典诸务。

  她躬身谢恩,神色淡然,仿佛所得不过寻常。

  可只有程临序知道,她这一拜,不是低头,而是立碑。

  退朝之后,他候在宫门之外,玄氅染雪,眸光如刃。

  她走来,脚步轻缓,唇角却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你说,他们还会让你翻墙吗?”她问。

  他看着她,掌心覆上她的手,低声道:“墙早就拆了。”

  “我现在走正门——”

  “你的门。”

  风雪渐歇,天地澄净。

  可就在城南织户街巷深处,数十家织坊悄然闭门,门板上贴着一张无字白纸。

  夜风拂过,像是一声无声的抗议,在寂静中酝酿风暴。

  金銮殿的余音早已散尽,可那道朱批却如惊雷滚过朝野——“特许昭宁长公主暂掌祈岁印”。

  这不是恩典,是权柄的重新划分。

  京中风雨未歇。

  城南织户街巷,一夜之间,三十六家官营织坊闭门谢客,门板上贴着无字白纸,像是一场沉默的示威。

  街头巷尾开始流传一句流言:“丝线岂由裙钗执?织机不听妇人令。”

  背后推手藏得极深,可每一句话都直指谢梦菜:你一个女子,凭什么代天行祀?

  凭什么掌国之农时?

  旧党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杀招。

  他们不要明面上的对抗,他们要的是民心动摇、根基瓦解。

  但他们忘了,谢梦菜从不孤身一人。

  三更天,北城校场外火把连成一片,却无人喧哗。

  五百名身披粗麻斗篷的汉子列队而立,皆是边军退役老兵,家中多有妻女从事织造。

  他们不是兵,却是最听令于程临序的人。

  “长公主护我们军需不断,如今她被人围攻,我们能袖手?”

  一声低喝,五百人齐声应诺。

  当夜,寒风刺骨,雪花细密如针。

  这些人带着干粮与炭炉,悄然潜入各坊,接手织机,整丝理线,挑灯夜战。

  他们不懂提花图样,但懂什么叫“报恩”。

  一名老卒捧着半幅未完成的云纹绢,冻裂的手指还在穿梭引线,喃喃道:“我儿子死在朔北那年,是她送来的厚袄让他撑到最后一刻……这布,我替他织。”

  五更鼓响,三十六坊同时开坊验货。

  丝绢整齐码放,光泽如月华倾泻,竟比往常年贡更为精良。

  消息传开,百姓哗然。

  茶楼酒肆间,已有说书人拍案而起:“将军不挥刀,反送暖;长公主不争宠,却护丝!这才是真国柱!”

  “织援队”三字,一夜成名。

  而在大理寺偏衙,赵元吉正对着一叠账册冷笑。

  烛光下,墨迹清晰:户部主事周延通,三个月内收受江南盐商“贺礼”白银八千两,另有丝绸三十车,去向不明。

  更关键的是,这些银两流入后,恰好用于资助“织户联名请愿”。

  证据确凿,但他不动。

  三日后,三份抄录件悄然落地——一份投入宫城外新设的“民声廊”,百姓可投信诉冤;一份递至苏文昭手中,即将刊入万人争阅的《织事通考·监察篇》;最后一份,用黄绫封缄,直达御前。

  舆论如野火燎原。

  市井议论纷纷:“原来那些哭诉‘不愿受妇人调度’的织工,是被银子买通的!”连一向中立的豫王门客也坐不住了,连夜上书,称“此等污蔑新政之举,实为乱政之源,宜速查办,以正视听”。

  朝堂震荡,旧党闭嘴。

  可真正的大战,还在前方。

  祭典前夜,万籁俱寂。

  谢梦菜独自登上观星台。

  这里曾是先帝观测天象之所,如今荒草丛生,唯有铜仪静立雪中。

  她披着素色鹤氅,指尖轻抚星盘边缘,目光沉静如渊。

  风起,一道青灰身影悄然而至。

  裴砚之缓步而来,斗篷上积雪未化。

  “天象有变。”他声音极轻,却如冰刃切入夜色,“‘天驷’偏移半寸,荧惑微躁,北斗第四星黯了一瞬……边关恐有异动。”

  谢梦菜没有回头,只望着北方幽暗的天际,仿佛能穿透千山万雪,看到那片她从未踏足却魂牵梦绕的疆土。

  片刻后,她唇角微扬,声音几近呢喃:“他总会替我挡下刀箭。”

  话音未落——

  远处城墙之上,一道黑影疾行而过,脚步轻如落叶,却快若惊鸿。

  银鳞斗篷在月下泛出冷光,那是边军最高将令才有的制式。

  守夜禁军甚至未及反应,那人已翻墙而去,消失在风雪深处。

  正是程临序。

  他没有告别,也不需要告别。

  他知道她会懂:她在朝中步步为营,他在边关寸土不让。

  他们的战场不同,但方向一致。

  谢梦菜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密报,火漆未拆,封口隐有漕运印记。

  她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抚过。

  ——北狄细作已混入漕运船队,目标直指春社英织卷巡展。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眸中已无柔情,只剩锋芒。

  而此刻,春风尚远,春社将至。

  各地贡品陆续启程入京。

  其中湖州快驿加急呈报:进献“千蝶缠枝锦”一匹,据传以十万银蚕同吐一茧而成,专为覆盖英织卷所制。

  柳明漪在织心堂初见样品,指尖轻触,惊叹脱口而出:“这丝……竟能映出双面蝶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