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将至,京中处处张灯结彩。

  街头巷尾早已传开:今年织政院要在英织卷巡展上首展“千蝶缠枝锦”,据说是湖州匠人耗时三年,集十万银蚕同吐一茧而成,光随影动,正反皆现蝶舞翩跹,堪称前无古人。

  百姓争相奔走,连宫中几位老妃都遣了贴身女官来问布展时辰。

  可谁也没注意到,那匹被层层红绸裹着、由快驿日夜兼程送来的“贡品”,在入城那一刻,便已被人悄悄换过封条。

  柳明漪是第一个察觉不对的。

  这位六尚局尚工、宫中织造第一人,在织心堂初见锦缎时,指尖刚触上那一抹流光溢彩的蝶翼纹路,眉头便几不可察地一蹙。

  “丝太僵。”她低声自语,“活蚕吐丝,柔中带韧,如水行云。这……倒像是死蚕抽筋剥络,再以药浸过。”

  她不动声色,借查验经纬之名,剪下一缕极细的丝线,用油纸包好,连夜送往太医院后巷的一间僻静小屋。

  沈知微正在熬药。

  铜炉上药汁微沸,苦香弥漫。

  她接过纸包,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随即取银钳夹丝投入炉火——

  “嗤”地一声轻响,火焰腾起幽蓝,转瞬又压成暗绿,而那烟气飘至鼻尖,竟带着一丝极淡、却致命的苦杏味。

  她瞳孔一缩。

  “夜昙粉。”她喃喃出口,声音冷得像冰,“混了虫尸灰烬炼制的迷毒。一旦遇热燃烟,三息之内便可令人神志错乱,幻见血海,拔刃相向……这不是贡品,是杀器。”

  她立刻命人备轿,直奔昭宁长公主府。

  谢梦菜正在抄录一份边关急报。

  烛火摇曳,映着她素净面容,眉目沉静如古井无波。

  听完沈知微的话,她没起身,也没惊怒,只是缓缓合上手中密信,指尖轻轻抚过信尾那枚熟悉的狼首烙印——那是程临序亲笔所书,只有她认得的暗记。

  “他知道了?”她问。

  沈知微点头:“昨夜边关截获一支北狄商队,实为细作小队。首领供出,此计名为‘蝶焚’,目标不只是毁你名声,是要让春社变成屠场,百姓互残,朝野大乱。”

  谢梦菜终于抬眸,目光如刃,刺破满室昏黄灯火。

  “韩承业。”她轻声道,唇角竟浮起一抹冷笑,“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旧党失势,新政推行,六尚局重归织政院统辖,最恨之人便是她这个庶女出身、如今却执掌宫中织造大权的“昭宁长公主”。

  可他们不敢明面动手,便借外敌之手,行灭门之实。

  她站起身,披上鸦青色斗篷,声音清冷如雪落深谷:“把‘千蝶锦’照常展出,位置定在主展台中央。对外宣称,此锦需特制熏香方能显其全貌。”

  沈知微一怔:“你要将计就计?”

  “不。”谢梦菜转身,眸光凛冽,“我要请君入瓮。”

  当夜,钦天监漏刻博士陆怀瑾悄然带人潜入展馆四角,在梁柱暗处埋下十二具“风铃机关”——此物原为观星台测风所用,铜片相击,声若游丝,却能在毒烟逸散瞬间震动示警。

  更妙的是,它还能通过音律反推毒气流向,锁定施毒之人。

  与此同时,所有照明火烛被尽数撤下,替换为织娘特制的冷萤油灯——以深海萤鱼脂混合寒晶粉制成,光洁如月,却无半分热焰。

  一切布置妥当,谢梦菜亲自验了一遍机关与灯光,最后站在展台中央,仰头望着那幅尚未揭开的“千蝶缠枝锦”。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锦面之上,本该流转生辉的蝶影,此刻却凝滞如死,仿佛万千蝶魂皆被封于茧中,只待一场焚祭唤醒。

  她指尖轻拂过锦面,忽觉一阵极细微的麻意窜上指尖——百毒不侵之体竟有感应!

  “果然……不止是夜昙粉。”她低语,“还有‘影牵丝’,沾肤即入经络,让人在幻觉中听命于特定音律……他们是想操控人群,制造暴乱。”

  她收回手,眼神愈发冰冷。

  而在千里之外的边关雪原,程临序正策马穿行于尸骸遍野的战场。

  他刚刚亲手斩下北狄细作首领的头颅——那人竟是禁军右统领韩承业早年失踪的胞弟。

  临死前,对方狞笑:“你们将军夫人最爱听江南童谣?今年春社,就让她亲眼看着百姓互相砍杀,一把火烧尽她的锦绣江山!”

  程临序一句话没问,一刀断首。

  他提头回营,下令全军散布消息:“北狄另有内应在城中未除,身份已知,只待春社现身。”

  消息如风南下。

  而此时的京城,春意未至,杀机已满。

  万民翘首,只待明日——

  春社当日,万人空巷。

  当“千蝶缠枝锦”缓缓展开时,韩承业亲自点燃熏炉,笑容阴冷。

  然而火焰升腾,锦缎非但未燃。

  春社当日,日头初升,金乌破云。

  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争相涌入皇城西街的织政院展馆。

  孩童骑在父肩上翘首以盼,老妇攥着香囊低声祷祝——今日要展的,是传说中“千蝶缠枝锦”,据说此锦一出,连宫里的太后都要移驾观览。

  高台之上,红绸垂落如血。

  韩承业立于熏炉旁,玄色官袍衬得他面色阴鸷。

  他亲自执火折子,指尖微颤不是出于紧张,而是兴奋。

  那火焰舔上香料的一瞬,他几乎已看见明日朝报上的标题:昭宁长公主献锦致乱,京师血流成河!

  “开锦——”礼官宣嗓。

  八名织娘缓缓拉开锦缎两端。

  流光乍现,众人屏息。

  可那本该熠熠生辉的蝶舞图案,却在冷萤灯光下显出异样——蝶翼非彩,反呈暗青纹路,层层叠叠,竟如密文般盘绕交织。

  有眼尖的匠人倒抽一口冷气:那是北狄军中才用的夜行传令暗码!

  “轰——”

  未等人群反应,四角梁柱突然响起极细碎的铃声,如风穿竹林,又似蛇尾扫地。

  刹那间,十二具“风铃机关”同时震颤,铜片相击,音律骤变!

  陆怀瑾藏身暗处,双目如鹰隼锁定主梁。

  他猛地抬手,一道银光射向机关枢钮。

  “咔嚓”一声闷响,整座展馆四壁暗门齐开!

  禁军精锐冲入,刀锋直指几名正欲点燃墙角火药箱的仆役。

  其中一人袖口滑落半截引信,还未来得及点火,脖颈已被铁链锁死。

  全场哗然。

  而就在这混乱之际,谢梦菜缓步登台。

  她未着华服,只披一袭鸦青斗篷,发间无钗,面容沉静如雪覆深潭。

  手中捏着一片从锦面边缘剪下的焦丝,举至空中。

  “诸位可见?”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嚣,“这丝遇火不燃,反结黑痂,形如枯骨。它用的是死蚕抽筋剥络,再以‘夜昙粉’与‘虫尸灰’浸染三十六道,只为一点——借热生毒,乱人心神。”

  台下官员面面相觑。

  有人嗅觉灵敏者已察觉空气中残存一丝苦杏气息,顿时脸色发白。

  “更巧的是,”她目光扫过人群,“此锦还需特制熏香激发其‘蝶舞之景’。而这香……”她冷笑,“正是引爆毒烟的钥匙。”

  她顿了顿,视线终于落在韩承业身上。

  “韩统领,您说,是谁准许这等凶物入宫献礼?又是谁,执意要将它置于主展台中央,离百姓最近之处?”

  韩承业脸色骤变,后退半步:“你血口喷人!此锦经户部验讫、礼部备案,岂容你一介女子随意污蔑!”

  “女子?”谢梦菜轻笑,指尖忽地一弹,那片焦丝飘然落地,“可这世间,唯有女子最懂丝线的呼吸。活蚕吐丝,温润柔韧,触手生暖;死蚕所织,僵硬冰冷,如尸衣覆面。”

  她抬眸,一字一句:“真正的丝,是有温度的。”

  话音未落,台下忽起骚动。

  韩承业转身欲逃,却被两名亲兵当场按倒在地。

  他怒吼挣扎:“你们敢!我乃禁军右统领,圣上亲封——”

  “可你胞弟,是北狄细作。”一道冷峻男声自殿外传来。

  众人回首——

  程临序一身玄甲未解,风尘仆仆,战袍犹带边关霜雪。

  他大步而来,靴底踏地如雷,每一步都似碾过旧日阴谋的残骸。

  他看也没看韩承业,径直走到谢梦菜身侧,低声道:“我带回来了他的头。”

  谢梦菜眸光微闪,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头。

  程临序转身,目光横扫百官:“北狄计划名为‘蝶焚’,意在借春社人潮,以毒烟惑众,诱百姓自相残杀。幕后之人,不仅通敌,更欲借外祸清算政敌,搅乱朝纲。”

  他声音陡沉:“此人,就在今日现场。”

  韩承业狂笑:“荒谬!证据呢?!”

  “证据?”谢梦菜淡淡开口,“你的副将赵元吉,昨夜已向大理寺投案。他说,你让他‘务必将火药埋在孩童观展必经之路下’。”

  全场死寂。

  韩承业浑身一震,瞪大双眼:“他……叛我?!”

  “不是叛你。”谢梦菜望着他,眼中无恨,唯余悲悯,“是你先叛了这身大靖的铠甲。”

  当晚,织心堂。

  一炉烈火熊熊燃起,那幅曾被誉为“天工之作”的“千蝶缠枝锦”被投入火中。

  黑烟升腾,扭曲如鬼影,隐约还能听见丝线爆裂时发出的哀鸣。

  沈知微站在一旁,忽然皱眉:“等等……这灰烬里,有一丝极淡的香气。”

  她俯身细嗅,神色骤凝:“龙涎香。极细微,混在毒烟里几乎不可辨……但这不是北狄人能有的东西。那是南境贡品,仅限宗室与三品以上官员私用。”

  谢梦菜站在火边,火光映照她半边脸庞,明暗交错。

  她沉默良久,忽而抬头望向窗外。

  一片未燃尽的丝片随风飘起,贴上窗纸。

  月光透过,那残片上的纹路竟自动拼合——半个古篆“安”字,清晰浮现。

  她的呼吸微微一顿。

  李崇安。

  那个总在朝会上沉默寡言、却掌握户部七成丝税流向的老尚书。

  那个每逢她推行新政便“恰好”提出异议的人。

  那个书房终年燃着檀香、实则掩盖另一种气息的男人……

  原来,他书案上的香炉,从来就不只为静心。

  夜风穿堂,灰烬纷飞。

  谢梦菜立于窗前,指尖轻抚那半枚残字,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极冷的笑意。

  “均丝之利,当归天下。”她低声呢喃,仿佛对着火焰许下一个誓约。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