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带着湿冷,江南三县却已陷入死寂。

  田埂荒芜,农人倒卧在门槛上,四肢软塌如烂泥。

  孩童爬着去取水,老人蜷在墙角喘息,连狗都站不起来。

  官府封锁消息,百姓口耳相传,说是织政院去年推行新稻种,惊了地脉,惹来天罚。

  更有甚者,夜里焚香叩首,指着京中方向哭喊:“昭宁长公主祸国!”

  谢梦菜听见这些话时,正坐在织心堂的铜镜前,指尖捻着一粒米。

  那米是沈知微带回来的。

  她从疫区跋涉七日,发髻散乱,袖口沾着黑土与血迹。

  进屋第一句话便是:“不是病,是毒。”

  灯下,她将稻谷投入银钵焚烧。

  火焰起初青白,片刻后转为浑浊的墨绿,烟气升腾,隐隐泛出一丝甜腥——像腐烂的桃核混着铁锈味。

  “蜃涎粉。”沈知微声音低哑,“取深海蜃贝之涎,辅以七种麻类熬炼成粉,掺入粮中不易察觉。日积月累,蚀人筋络,状似瘫痪。寻常大夫切脉,只当是风湿入髓。”

  谢梦菜没说话。

  她把那粒米放在掌心,轻轻一碾,碎屑落下,无色无味。

  但她闻到了。

  极淡的一缕腥甜,藏在谷壳深处,如同蛇信掠过鼻尖。

  百毒不离身的体质让她对这类阴柔之毒格外敏感。

  这不是临时投毒,而是整批粮食早已被污染。

  “义仓调拨?”她终于开口。

  赵元吉站在檐下,手中账册翻至末页:“没错。两万石‘云牙香糯’,由户部签发,经礼部侍郎裴延康之弟裴延川押运,分三路送往灾区。可奇怪的是……”他顿了顿,“这批米曾在京郊‘青芦坊’停驻七日。”

  谢梦菜眸光一沉。

  青芦坊——那个曾冒领军属布匹、药材的废弃染坊。

  上个月才被大理寺查封,幕后之人至今未明。

  “他们学会了藏身于合法。”不知何时,裴砚之出现在廊外,手持竹杖,目光望向北方,“毒不出自民间,而出于体制之内。借赈灾之名,行溃民之实。等百姓恨上织政院,乱局一起,旧党便可借势而起。”

  空气凝滞。

  柳明漪低头捧上一方锦盒,里面躺着数十只通体幽蓝的银蚕,正缓缓游动。

  这是织政院秘育的品种,以桑叶喂养,丝线含荧光,专用于验毒。

  因体内融合微量毒物抗体,对异样气息极为敏锐。

  谢梦菜起身,走向院中高台。

  三日后,金陵城外举行“春蚕祭”。

  十里八乡的织娘齐聚,彩幡飘扬,鼓乐喧天。

  各地粮商也被邀观礼,人人屏息等候这位传奇长公主的开场致辞。

  她立于高台之上,素衣青簪,不见威仪,唯有温静。

  “今年春蚕早发,兆头甚好。”她轻声道,“织政院愿与诸位共守一诺:凡供军需民用之粮,自即日起,皆须过‘蚕试’一道。”

  众人哗然。

  只见她亲自捧出一只玉皿,内有银蚕三只,又取出一粒病米,置于饲皿之侧。

  不过瞬息——

  银蚕骤然昂首,全身蓝光暴涨,继而剧烈蜷缩,振翅发出细微嗡鸣,似遇天敌。

  全场死寂。

  “此米若食之半月,人如枯藤。”谢梦菜抬眼扫过台下,“谁敢担保自己手中之粮,不含此类邪物?”

  众粮商脸色变幻,有人悄然退后,有人低头互视。

  就在此刻,赵元吉悄然递来一封密报:

  那批毒米确由义仓出库,但原始封条完好,检验记录齐全。

  更诡异的是,负责监管的御史竟在三日前“突发恶疾”,昏迷不醒。

  一切看似滴水不漏。

  可谢梦菜知道,破绽不在流程,而在人心。

  夜深,织心堂密室灯火未熄。

  沈知微正在配制模拟毒素,柳明漪清点各地织娘名录,赵元吉伏案重查转运路线。

  裴砚之倚门而立,忽道:“有人在等你动手。”

  谢梦菜站在窗前,望着远处京城轮廓。

  她没有下令查封,也没有奏报皇帝。

  反而唤来心腹工匠陆怀瑾,低声交代几句。

  陆怀瑾神色微变,欲言又止,最终领命而去。

  三日后,一批新米入库义仓备用,外表与原粮毫无二致。

  只是其中少数几袋,在夹层中嵌入极细的荧光丝粉——源自银蚕吐丝,遇热则显,肉眼难察。

  而此刻,无人知晓,这些米将流向何处。

  窗外,春风拂过桑林,嫩叶轻颤。

  仿佛根系之下,千尺暗涌,正悄然移动。

  夜风穿廊,织心堂的灯还亮着。

  那盏青瓷莲纹灯,烧了整整三夜。

  灯油将尽,火苗忽明忽暗,像一颗不肯安歇的心跳。

  谢梦菜坐在案前,指尖抚过一卷摊开的《江南赈粮转运录》,纸面平整,字迹工整,连朱批都一丝不苟——可正是这份“滴水不漏”,让她眼底寒光渐起。

  她没有查封义仓,也没有惊动六部。

  反而召来陆怀瑾,命他依样画葫芦,仿制一批“毒米”:谷粒饱满、色泽温润,与那批“云牙香糯”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在麻袋夹层中,嵌入了极细如尘的荧光丝粉——银蚕吐丝所炼,遇热则显微光,肉眼难察,唯有在特制铜镜下才能显现轨迹。

  “这批米,要‘合规’入库。”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走户部签票,经礼部备案,最后入京畿义仓备用。”

  陆怀瑾额头沁汗:“殿下……若被查出调包……”

  “那就让他们查。”谢梦菜抬眸,目光清冷如雪后初晴,“我倒要看看,是谁的手,敢伸进百姓的饭碗里。”

  三日后,密报传来。

  荧光追踪显示,其中五袋“假毒米”被人悄然调出,经由三条隐秘渠道,最终流向京城东城三所贵族私塾的膳房——崇文馆附属学舍、兰台书斋、明伦堂附学。

  皆为寒门子弟求学之所,由朝廷“义学基金”资助膳食,每日供餐逾千人。

  谢梦菜指尖一顿,唇角竟浮出一抹冷笑。

  “不是要毁新政?”她低声,像是自语,又像宣判,“是要从下一代开始,废掉他们的腿。”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黑影掠过屋檐,无声落地。

  是程临序的亲卫统领。

  下一刻,兵甲轰鸣划破长夜。

  大将军亲自带兵,铁骑踏碎晨雾,直扑三所私塾。

  厨房被团团围住,灶火尚温,米汤翻滚。

  两名厨役正欲倾倒一袋新米入锅,见官兵突至,神色剧变,一人猛地咬舌,另一人转身欲逃,却被弩箭钉住脚踝。

  审讯在大理寺地牢进行。

  一人咬破藏于齿间的毒囊,顷刻七窍流血而亡,死状可怖。

  另一人熬不过刑讯,崩溃招供:

  “主使……是个叫陈伯的老杂役,在各学堂打零工……专挑穷学生下手……他说……不能让这些**种读书出头……否则旧日规矩就乱了……”

  赵元吉皱眉:“陈伯?先帝御前总管陈德海的养子,十年前因贪墨被贬出宫,其仆从四散……这人极可能是残党!”

  沈知微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在那陈伯袖口闻到一丝极淡的龙涎香——不是寻常宫人能用的品级。那是李崇安书房才有的熏香。”

  空气骤然凝固。

  李崇安,已故太子太傅,旧党文臣魁首,三年前病逝。

  表面无罪,实则被削权软禁。

  他的书房,曾是旧党密议之地。

  谢梦菜缓缓起身,走向密室深处。

  那里堆着从陈伯住处搜出的账册残页、手令碎片、还有几封以暗语写成的密信。

  她一把火点燃了它们。

  火焰腾起,映照她半边脸庞,明暗交错。

  她眼神沉静,却如寒潭深不见底。

  就在此时,一片未燃尽的纸灰被夜风卷起,轻轻贴上窗棂。

  她抬眼看去——

  那灰烬残缺不全,边缘焦黑,可中间赫然拼出半个篆体“承”字。

  韩承业。

  那个曾执掌东厂、一手遮天的宦官首领,一年前因谋逆下狱,至今关押在诏狱最底层。

  他曾言:“我虽身陷囹圄,然‘承’字门生遍布朝野,不出三月,天下必乱。”

  所有人都以为“承”字党已随他覆灭。

  可此刻,这半片灰烬,像一根刺,扎进现实。

  “韩承业虽入狱……”沈知微喃喃,“他的‘承’,还在继续。”

  话音未落,屋顶瓦片微响。

  一道银影掠过飞檐,速度快得几乎看不见。

  下一瞬,城中各门鼓楼相继击鼓三通——低沉、短促、连续不断。

  是程临序下的令:封锁九门,彻查所有进出人员,尤其是各学堂杂役、送炭挑水之仆。

  风更冷了。

  谢梦菜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宫墙轮廓,良久未动。

  片刻后,她转身,提笔写下一道密令,交予赵元吉:“传谕织谕使十二司,即日起彻查所有属官背景。”

  她顿了顿,笔尖悬停半空,墨滴坠落,晕开一圈幽深。

  “尤其留意那些——曾在国子监旁听过课,或受过‘义学基金’资助的人。”

  赵元吉一怔,欲问,却见她眼中寒光一闪,终是闭口。

  同一时刻,皇城西隅一间小院内,一名青年男子放下手中《织政新规注解》,缓缓起身。

  他面容清俊,眉目沉静,正是近日主动请缨协助织政改革的李砚秋。

  他取出一枚旧木牌,上面刻着模糊的“义学庚子班·李氏砚秋”字样。

  风吹烛晃,他望着牌上“义学”二字,良久,提笔写下自己的籍贯、师承、履历明细,整整齐齐,一如其人。

  可当笔锋滑过“恩师”一栏时,他指尖微颤,墨迹微微拖长——

  像一道,藏在平静下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