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宫灯摇曳。

  谢梦菜坐在织政院密室的案前,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极长,像一柄不出鞘的刀。

  案上摊着十二册履历文书,皆是新任织谕使的备案卷宗。

  她指尖轻点,停在其中一本上——李砚秋。

  字迹工整,行文清峻,连籍贯祖居、师承脉络都列得一丝不苟。

  三年前自越州赴京,借住城南“安和客栈”,由义学基金资助入国子监旁听,后以策论《织利与民本》夺魁,破格录入织谕司。

  完美得近乎刻意。

  谢梦菜的目光却落在那客栈名上:安和客栈。

  她记得这个名字。

  就在三天前,从陈伯住处搜出的账册残页里,曾出现过一笔不起眼的流水记录:“三月初七,付安和掌柜纹银五两,换炭车一辆。”而那“安和掌柜”,正是陈伯化名潜伏京城的第一任身份掩护。

  巧合?还是试探?

  她缓缓合上卷宗,抬眸看向立于门侧的赵元吉:“把李砚秋原定巡讲路线调出来。”

  赵元吉递上舆图。

  河北道为此次新政宣讲首站,地处边陲,织户贫苦,最需新政扶持。

  原定行程清晰标注:七日后启程,经蓟州、沧州,直抵河间府,沿途设三场讲议。

  “改。”谢梦菜声音很轻,却像铁钉入木,“不去河北了,走南线——湖州、松江、昆山。即刻下发公文,对外只说江南丝政亟待厘清。”

  赵元吉瞳孔微缩:“殿下是怀疑……”

  “我不怀疑任何人。”她打断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李砚秋的卷宗,“我只是不想让猎物,走上猎人设好的路。”

  三日后,官道烟尘滚滚。

  李砚秋一身素青官袍,骑马行于队伍中央。

  她回头望了一眼渐远的京城轮廓,风吹起鬓角碎发,眼神沉静如水。

  随行文书已接到调令,解释得冠冕堂皇:江南织业为天下根本,旧弊积重,急需织谕使亲临督理。

  她未多问,只默默收下新路线图,连夜整备行装。

  入夜,驿站歇脚。

  这座位于徽州境内的“青溪驿”年久失修,墙皮剥落,檐角悬着半盏昏灯。

  守驿老仆佝偻着背,端来粗茶热饭,目光低垂,一语不发。

  李砚秋饮尽一碗热汤,正欲就寝,忽闻窗外风声异动。

  下一瞬,弓弦破空!

  箭矢如雨,自林中疾射而来,专挑她所乘马车左辕猛攻——那是织谕使按制必坐之位。

  驾车的衙役当场中箭倒地,马匹惊嘶乱撞。

  “有埋伏!”护卫拔刀怒喝。

  可敌人身手矫健,黑衣蒙面,行动迅捷如鬼魅,显然早知车队结构,专攻要害。

  李砚秋没有慌乱。

  她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支铜哨,凑唇吹响——短促三声,悠长一转。

  哨音穿林而去。

  不过片刻,远处村落骤然铃声大作,数十铜铃齐鸣,猎户提弩持矛,自山道蜂拥而出。

  伏击者见势不对,迅速退入密林,消失无踪。

  陆怀瑾蹲在尸首旁,取下一支残留箭矢细细查验。

  羽尾缠丝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光泽,他眉头骤紧:“这不是寻常猎弓所用……这丝线,产自西岭北麓,只有叛军‘鹰翼营’才会以毒蚕丝裹羽,增强破甲力。”

  他抬头,声音压得极低:“有人想杀她——而且,用的是敌国兵器。”

  三日后,昭宁长公主府。

  李砚秋跪坐堂下,双手奉上一份新的自查文书,眉目坦然:“属下愿接受任何核查,请殿下明示。”

  谢梦菜没接,只亲自斟了一盏茶,推至她面前。

  茶汤清亮,浮着一缕幽香。

  若细察,这香中藏着极淡的甜腥——迷迭蕊。

  此物无毒,却与“镇魂散”类药物相冲,长期服药者一旦饮下,必会恶心逆吐,甚至昏厥。

  整个房间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音。

  李砚秋端起茶,浅啜一口,动作从容。

  她咽下后放下杯盏,不仅面色如常,反而微微蹙眉:“殿下这茶……可是换了新焙?香气有些不同。”

  随即,她抬眼,目光澄澈:“若殿下怀疑有人混入织谕司,我愿立誓效忠,生死不二。”

  谢梦菜静静看着她。良久,终于点头:“我相信你。”

  四个字落下,仿佛千钧重担轻了几分。

  但她紧接着又道:“但我需要你继续前行——去该去的地方,见该见的人。”

  李砚秋不解:“殿下是让我……照常出行?”

  “对。”谢梦菜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边将明未明的晨光,“你仍是织谕使,仍要巡讲四方。只是这一次,你不会孤身一人。”

  她回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苏文昭会以《织事通考·监察篇》编修名义,与你同行。”

  李砚秋刚要应声,外头小婢匆匆进来,低声禀报:“殿下,驿站来人,说是送汤药……说是老仆亲手熬的,专治长途劳顿。”

  谢梦菜眼神一凝。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扇被晨风轻轻推开的门,仿佛已看见黑暗深处,有一双眼睛,正无声注视着这一切。

  夜色未散,寒雾如纱,笼罩着青溪驿斑驳的墙垣。

  李砚秋照常启程,马蹄踏碎晨霜。

  她身侧是苏文昭,一袭素色儒裙,发间仅一支银簪束起,眉目温婉却透着不容轻忽的锐气。

  两人并辔而行,身后车队重整旗鼓,旌旗猎猎,再不见三日前那场伏杀的狼狈痕迹。

  这一路看似平静,实则步步为营。

  入夜,她们抵达徽州境内另一处驿站——“松云驿”。

  此地依山傍水,驿馆修缮齐整,檐下悬着六角宫灯,映得庭院一片昏黄。

  驿丞亲自迎出,躬身引路:“二位大人一路辛劳,厨房已备好驱寒汤药,是老仆亲手熬的,专治长途劳顿、风邪入体。”

  话音落时,一名佝偻老仆端着托盘缓步而来。

  他满脸褶皱,眼神浑浊,双手布满裂口,碗中汤药冒着微白热气,散发出淡淡的当归与桂枝香。

  若非谢梦菜早有警示,这副忠仆模样,足以骗过世间九**心。

  苏文昭不动声色接过药碗,指尖微颤,似被热气烫到。

  她低头轻嗅,眸光一闪,随即展颜一笑:“多谢老人家费心。”说着,竟仰头饮下半碗,剩下半碗搁在案上,仿佛无意续饮。

  待老仆退下,她迅速将残液倒入袖中暗袋,动作极轻,如同拂去一片落叶。

  翌日清晨,陆怀瑾已在驿站后院布下机关阵。

  一方紫檀木匣置于石案中央,内养十尾银蚕——此物乃谢梦菜命人秘育,天生对奇毒敏感,遇毒即变色僵毙。

  苏文昭取出藏匿的药液,以玉滴缓缓注入皿中。

  刹那间,银蚕翻腾抽搐,通体泛起诡异紫纹,如遭雷击般蜷缩成团,须臾不动。

  陆怀瑾脸色骤变:“蚀骨青涎……这是西疆失传三十年的禁毒,混于补药之中,七日内无异状,第八日始侵肺腑,致人咳血暴亡。且症状与痨病无异,极易误诊。”

  赵元吉立即下令封锁驿站,搜捕那名老仆。

  然而对方早已换装潜逃,只在柴房角落遗落一枚烧火用的铁钳——钳柄刻着一个极小的符号:贰。

  “龙虎卫第二代死士。”赵元吉声音冷如刀锋,“他们竟已渗入驿传系统。”

  不出半日,死士在城郊破庙被捕。

  他双目赤红,颈后烙印清晰可见,确为“贰”字无疑。

  面对审讯,他只是冷笑:“你们织得再密,也有烂茧。”

  赵元吉欲动刑,却被谢梦菜制止。

  她静静走入牢室,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柔和却坚不可摧。

  她不问姓名,不问主使,只低声说了一句:“你说我们有烂茧……可你有没有想过,谁才是那个被反噬的虫?”

  死士嗤笑,猛地咬舌!

  鲜血喷涌而出,他倒地抽搐,眼看就要断气。

  可在最后一瞬,喉间竟吐出一枚微小蜡丸——黑如墨点,几乎难以察觉。

  谢梦菜眼疾手快,用银镊夹住。

  蜡丸剖开,内藏薄绢,上列三名现任织谕使姓名,皆是新政推行核心人物。

  更令人震怒的是,名单末尾赫然标注一句暗语:“承脉将启,静候东风。”

  空气凝滞。

  赵元吉攥紧拳头:“立刻缉拿三人!”

  谢梦菜却摇头。

  她将名单递还陆怀瑾:“仿制一枚,填入假情报——就说三日后子时,于观星台交接‘遗脉玉牒’。蜡丸材质、封印手法,务必分毫不差。”

  陆怀瑾会意,连夜制伪。

  次日,另一名被捕但尚未自尽的死士被秘密提审,假蜡丸悄然植入其口中。

  随后,看守“疏忽”,任其挣脱束缚,消失于夜幕。

  三日后,大雪覆城。

  观星台孤峙城北高岗,千年古观,星轨罗盘隐于地下密道。

  传闻此处曾藏前朝秘典,历来禁地,今夜却成了陷阱中心。

  子时将至,风雪骤急。

  十余道黑影自林间掠出,身法诡谲,足尖点雪不留痕。

  他们直扑观星台主殿,显然志在必得。

  可就在踏入门槛刹那——

  “嗖!”

  无数银丝自屋檐、地缝、石兽口中激射而出,细若蛛网,却坚韧无比,瞬间缠住脚踝手腕,猛地一拽!

  黑衣人纷纷腾空,如捕蝉之蛛网,尽数吊挂在半空挣扎不得。

  火把骤燃,照亮四周。

  程临序一身玄甲,披着染血斗篷,立于阶前。

  他目光如刀,扫视这群入侵者,唇边浮起一抹冰冷笑意:“等你们很久了。”

  高台上,谢梦菜缓步而出,素衣广袖,发间无饰,唯有腰间一枚织政令随风轻晃。

  她俯视下方,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

  “你们以为,我们还在防你们?”

  她转身,遥指东南方向——织心堂灯火通明,百名织谕使彻夜未眠,正逐字校对《民声录》,准备明日新政大议。

  屋檐之下,一面空白风信布静静垂落,在寒风中微微起伏,仿佛等待第一笔落墨。

  这一刻,阴谋不再是暗流,而是被钉在光下的腐茧。

  可当赵元吉押着最后一名俘虏上前,那人满脸血污,嘴角咧开,竟发出低哑笑声:

  “你们赢了一夜……”

  他喘息着,眼中闪过一丝诡异得意,

  “可‘承’字……还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