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长袍焚尽的次日,京城风雪未歇。

  寒风卷着碎雪扑打织心堂的窗棂,铜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谢梦菜眉目微沉。

  她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只青瓷小匣——里面盛着那根从灰烬中捻出的暗金绣线,细若游丝,却重如千钧。

  “夫人,太医院的回信。”沈知微推门而入,素白衣袖拂过门槛,带进一阵冷香与药气交织的气息。

  她将一封密函置于案上,声音压得极低:“那绣线是用毒蚕丝混了金粉织成,遇体温便会缓缓释放一种极阴之毒。长期接触者,神志渐迷,易生执念,甚者会将虚妄当真,认仇为亲,视死如归。”

  谢梦菜眸光一凝。

  窗外风雪呼啸,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低语。

  她终于明白了——“承衣使”不是疯,也不是全然清醒的复仇者。

  他是被从小喂毒、以经文洗脑的傀儡。

  那一袭墨绿长袍,不只是身份的象征,更是蛊惑心智的刑具。

  他烧去大半衣里,只留下半个“承”字,或许并非为了示威,而是……挣扎。

  他在试图记住自己是谁。

  可还记得那个蜷缩在地窖里的孩子?那个被遗忘的名字?

  谢梦菜闭了闭眼,再睁时已是一片清明。

  她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对外宣称‘逆首已伏法,余党赦而不究’,封锁太医院验毒一事,知情者皆封口。”

  赵元吉闻讯赶来,眉头紧锁:“昭宁长公主,此举恐有后患。纵虎归山,万一有人借机作乱?”

  “我们杀得了一个人,杀不尽二十年积怨。”谢梦菜抬眸看他,目光如雪夜寒星,“真正可怕的不是刺客,是那些藏在暗处、以为此生再无出路的人。我要他们知道——还有路可走。”

  她转身唤来李砚秋,命其连夜誊抄《宗殇录》百卷。

  这不是普通的史册,而是由谢梦菜亲自整理的二十年冤案实录:谁被贬黜,谁遭流放,谁因一句“贰心”而家破人亡。

  每一笔,都蘸着血泪写就。

  “送至六部低阶吏员、边军遗属、市井织坊。”她一字一顿,“每卷末页附一条空白绢签,写上:‘若你曾为‘贰’字效力,或知其事,请书姓名,投入民声廊暗匣,三日内焚之不问。’”

  李砚秋怔住:“真的……不问?”

  “我说过,我们要的不是斩草除根。”谢梦菜轻声道,“是让他们自己走出来。”

  第三夜,风雪依旧。

  民声廊外,守值的小婢捧着铜匣归来,双手微颤:“夫人,满了……七成有余。”

  谢梦菜亲自打开暗匣,一页页翻阅那些匿名投信。

  有的字迹潦草,写着“我曾是西岭粮官,毒粮入库时闭了眼”;

  有的纸角焦黄,只写“我是当年守门小卒,听见孩子哭了一声”;

  还有一张,反反复复涂改,最后只剩一句:“我想赎,但我不敢抬头。”

  她静静看完,召来第一位自首者。

  那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吏,跪在堂下瑟瑟发抖。

  谢梦菜没有斥责,也没有交予大理寺,反而赐下一枚银梭——通体刻有细密纹路,尾端嵌着一枚蚕形徽记。

  “这是‘织赎令’。”她亲手扶他起身,“三年内,你可参与抚恤物资清点,每日记功一桩,期满即复平民之身,过往一笔勾销。”

  老吏当场泣不成声。

  消息传出,十二人陆续自首,皆获同类处置。

  有人开始悄悄议论:“织政院不杀人,反而给活路。”

  风雪渐歇时,谢梦菜立于织心堂高阁,望着远处宫灯如豆。

  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踏雪无声。

  程临序披甲而来,肩头犹覆薄雪,目光深邃如渊。

  他盯着她手中尚未销毁的一叠信笺,声音低沉:“你不怕其中有诈?”

  谢梦菜没有回头,只是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指模——银蚕粉染过,在烛光下泛着幽微冷光。

  “凡投信者……”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我都留了痕。”

  程临序站在织心堂高阁的尽头,肩甲未卸,寒气裹着残雪自门外涌入。

  他的目光落在谢梦菜手中那叠尚未焚毁的信笺上,眉峰微蹙,声音低沉如铁石相击:“你不怕其中有诈?”

  她终于回头,烛光映出半张清冷侧颜,眸中却无半分犹豫。

  谢梦菜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指模——银蚕粉染过,在烛火下泛着幽微冷光,似有若无地流转着月白色的荧晕。

  “凡投信者……”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指尖皆沾微量荧粉——那是我昨夜在暗匣内壁所涂。”

  风骤止于窗棂。

  程临序瞳孔微缩。

  “真正死士不会来。”她轻轻将指模置于案上,如同放下一把无形之刃,“来的,都是想活的人。”

  沉默如刀锋悬顶。

  良久,他才开口,嗓音沙哑了几分:“你早就算好了。”

  不是质问,是确认。

  谢梦菜没有回答,只抬眼望向窗外渐歇的雪。

  那一片片落下的白,仿佛洗尽尘世罪愆,又似掩埋无数不可言说的过往。

  程临序转身,抬手一挥。

  亲卫统领悄然现身于廊下阴影之中。

  “名单上的十二人,每三日轮换护卫,出入必随,不得泄露行踪。”他语气冷硬如常,可命令里藏着不容违逆的庇护。

  可也正因如此,才能引蛇出洞。

  就在此时,陆怀瑾疾步而入,斗篷上覆满霜花,手中机关罗盘滴溜旋转,指针剧烈颤动。

  “长公主,清虚庵地窖深处有异动——土层震动持续两刻未停,砖缝渗出阴香气,非寻常腐朽。”

  众人神色一凛。

  那座废弃道观,正是“承衣使”焚袍之地。

  谁也没想到,灰烬未冷,地下竟再生波澜。

  一行人踏雪而行,悄无声息重返清虚庵。

  道观荒芜已久,檐角悬铃早已锈死,唯有风过时发出刺耳刮响。

  陆怀瑾以机关钥撬开地窖石板,露出下方被刻意掩盖的墙砖——其中一块边缘松动,指尖轻推,竟向内滑开,显出一道窄梯,蜿蜒向下,深不见底。

  程临序拔剑在前,谢梦菜紧随其后,沈知微执灯照路,火焰摇曳间映出四壁潮湿霉斑,宛如陈年血迹。

  阶梯尽头,豁然开朗。

  竟是一座古墓形制的小型祠堂,青石为基,穹顶绘星轨图,中央供奉一尊蒙面女像,身披残破墨绿长袍,袖口金线剥落,依稀可见“承”字残纹。

  香炉尚温,袅袅青烟缭绕不散;炉旁置一碗冷粥,一双孩童布履整齐摆放——正是民间祭奠早夭子女的“招魂礼”。

  空气凝滞。

  李砚秋倒吸一口凉气:“这里……怎会有这种仪式?”

  谢梦菜缓步上前,伸手抚过女像面纱,指尖微颤。

  她忽然回头:“取《先妃列传》来。”

  不多时,书册呈上。

  沈知微翻至一页,声音几不可闻:“乳母林氏,靖禾九年奉命携幼主逃宫,十年后于北境被捕,押返京师,狱中断食而亡……画像遗失,仅存文字记载。”

  谢梦菜盯着女像轮廓,久久不语。

  然后,她缓缓摘下发簪,在香案上划下一行小字:

  “你儿子没做错什么,错的是这个王朝。”

  字落如刀,斩断百年沉默。

  那一瞬,仿佛有风穿堂而过,吹熄了半盏灯。

  香炉轻晃,余烬飘散,像是某种沉冤终得倾听。

  当夜,谢梦菜下令:将女像移入皇陵侧殿,题匾“慈荫”,并拟奏折,请皇帝以庶人礼合葬林氏与幼主骸骨。

  不称罪婢,不论叛逆,只道“忠仆护主,魂归无名”。

  火光熊熊燃起于陵园外,一片烧焦的袍角随风飘远,轻如蝶翼,终于归巢。

  而就在诏书拟毕、等待圣裁之时——

  织政院外,晨雾未散。

  守值小婢匆匆来报:“长公主,京中三大官营织坊……突然停工了。”

  谢梦菜立于窗前,手中茶盏微倾。

  “为何?”

  “织娘们静坐不语,坊门前挂起一幅白绢。”小婢低头,声音发紧,“上面……绣着断裂的经纬。”

  还有四个朱砂小字,刺目惊心——

  君抚逆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