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云锦坊的朱漆大门。

  那幅白绢在风中轻颤,断裂的经纬横贯其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四个朱砂小字——“君抚逆党,谁怜吾儿死于边饷迟发?”——刺得人眼底生疼。

  京中三大官营织坊,一夜之间全部停机。

  没有喧哗,没有哭闹,只有沉默的静坐与这一方白绢,却比千军万马更让朝堂震动。

  谢梦菜站在窗前,指尖还残留着昨夜焚香时的余温。

  她刚将《慈荫祠议》呈递御前,皇帝尚未批复,可民间的情绪已如暗流涌动,悄然决堤。

  “她们不是反对‘慈荫’。”苏文昭匆匆赶来,声音压得极低,“是恨……宽恕来得太迟。”

  她翻开一本泛黄的账册,纸页间夹着几封残破家书:“云锦、素绫、天梭三坊,八百二十三名织娘,家中有子弟服役北境者共六百一十九人。靖禾十二年至十四年冬,因粮草延误,冻毙饿死者达一百三十七人。那时,归心堂掌户部,截留南漕三成,说是‘赈灾优先内郡’……可那些孩子,是在替朝廷守边啊!”

  谢梦菜垂眸,茶盏中的水纹轻轻晃荡。

  她知道归心堂是谁建的。

  也知道,那背后站着的,正是当年逼她庶妹替嫁、欲将她献予老权臣为妾的谢家嫡系。

  而她查账时被刺的那一刀,行凶者至今未究——只因那人是“承衣使”门下走卒。

  如今她要为一个蒙面乳母正名,要为一段尘封冤案立祠,可这些母亲们只想问一句:你们终于想起忠魂了,那我们的儿子呢?

  他们在雪地里断气的时候,谁听见了他们的咳嗽?

  宫门外马蹄声起。

  玄甲披风掠过长街,程临序自边关归来不过七日,身上硝烟未散,便听闻此事。

  他没有进府,直奔织政院。

  “你要去?”他望着谢梦菜,声音低沉。

  “我去。”她说,“但不能以长公主的身份去。”

  半个时辰后,云锦坊外。

  人群静默如铁。

  忽然,一道身影穿过薄雾走来。

  青布包头,粗麻为裙,腰间系一条旧绦带,脚下一双洗得发白的布履。

  唯有眉宇间那股沉静气度,仍透出不容错认的尊贵。

  是她。

  谢梦菜站上高台,身后跟着程临序——他也换下了铠甲,只穿一件素色深衣,默默立于阶下,如同最寻常的夫婿。

  风吹动她的衣角,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知道你们恨。”

  四下寂然。

  “我也恨。”她缓缓卷起左袖,露出手臂上一道狰狞旧疤,蜿蜒如蛇,“这是我三年前查户部冬饷拨付记录时,被‘承衣使’派出的刺客所伤。那一晚,我险些死在归心堂后的巷子里,而那天本该发往北境的棉衣,被扣押在库中整整两个月。”

  有人开始低声抽泣。

  “我不是来求你们原谅的。”她目光扫过一张张苍老疲惫的脸,“我是来问——还能信我多久?”

  无人应答。

  风掠过空荡的织机,蛛网般缠绕的丝线静静垂落,仿佛也断了根。

  然后,她转身走入织坊深处。

  脚步坚定,踏过积尘的木地板,来到一台巨大的提花机前。

  这机器曾日夜不息,织出朝廷命妇的霞帔、将士战袍的衬里,如今却冰冷沉默。

  她伸手拨动绞盘,动作生涩。

  丝线交错,却被她强行牵引,发出刺耳摩擦声,像是骨头在刮擦铁器。

  “咯——吱——”

  机器猛地一顿,卡死。

  围观的织娘们皱眉,有人几乎要出声呵斥。

  这时,柳明漪拄着拐杖走出来。

  这位六尚局的老匠人,曾亲手教她辨丝、理经、控梭,也是唯一知晓她百毒不侵秘密的人。

  老人没说话,只是走到她身边,轻轻拨正一根错引的纬线,再缓缓推动手柄。

  “咔哒、咔哒……”

  织机重新响起节奏。

  谢梦菜看着她,忽然笑了,眼里竟有泪光:“您肯教我,就是还愿织这张网。”

  柳明漪点点头,沙哑道:“网若断了,得有人肯弯腰接线。”

  日影西斜,两人未曾歇息。

  不知多少次失败,多少次重来,当最后一缕金光照进坊内时——

  素缎缓缓卷出。

  无花无彩,唯有一行细密绣字,用的是最普通的黑丝,却如刀刻般清晰:

  丝不断,人不散。

  坊中寂静片刻,随即,一位白发老妪颤巍巍上前,手指抚过那行字,嘴唇哆嗦着,终是跪了下来。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整片织坊,数百织娘齐齐跪倒。

  谢梦菜没有扶她们。

  她只是轻轻**那匹素缎,低声说:

  “这才刚开始。”

  夜色如墨,织心堂内烛火未熄。

  谢梦菜坐在案前,指尖轻抚过一卷尚未装订的《织事通考》,纸页间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缎残片——正是白日里从那台提花机上缓缓卷出的第一匹布。

  上面“丝不断,人不散”六字,在昏黄烛光下仿佛有了生命,一笔一划都牵动着千百条未断的命脉。

  窗外雪落无声,坊间已无喧哗,可她知道,这场静默的抗争才刚刚落下第一针。

  苏文昭捧着剪刀与木匣进来时,眼底还泛着红。

  她将整匹素缎平铺于案,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已按您的吩咐,剪成千条,每条三寸宽,长九尺,正好够缠腕一圈。”她的声音微颤,“家书复印件也誊好了,全是阵亡将士名录中亲族尚在织坊者……明日天明前,便会挂在三大坊门口。”

  谢梦菜点头,目光却未离开那本账册。

  “每月初一为‘织念日’。”她低声重复,像在许愿,“抚恤清单公开张贴,轮值核查。延误者,织谕使当场免职。”她顿了顿,抬眸看向立于门侧的李砚秋,“你提议的‘冤梭榜’,准了。”

  李砚秋上前一步,眼中燃着年轻的火焰:“榜悬最高梁架,红绸覆面,匿名投书。揭榜即查,查实即办。若官吏阻挠,百姓可直诉织政院,由您亲裁。”

  “好。”谢梦菜唇角微扬,却无笑意,“就让他们看看,一根丝线也能勒出血来。”

  翌日清晨,风雪初歇。

  云锦坊外,青石阶上已站满了人。

  每根坊门前的旗杆上,都垂下一缕黑丝素缎,随风轻摆,宛如招魂幡。

  每一缕下,都系着一封泛黄的家书复印件——有稚子问父何时归,有老母泣言家中断粮,更有妻妾抱着婴孩跪于驿站前,只求一领应发未至的冬衣。

  人群沉默地读着,有人跪地痛哭,有人咬牙切齿,更多的人只是死死攥住那截缎带,仿佛攥住了最后一点公道。

  而坊内高梁之上,一面猩红锦缎缓缓揭开一角,露出其后雪白榜单,上书三个大字:冤梭榜。

  无人敢第一个写。

  直到正午,一片枯叶飘落,裹挟着一张折叠的小纸条,轻轻坠入榜下铜匣。

  当晚,第一台提花机重新响起。

  咔哒、咔哒……

  那是心跳,是血脉,是无数被遗忘的手指再次握住梭子的声音。

  三日后,云锦坊全面复工。

  一名满头银发的老织娘颤巍巍走入织政院,双手捧着一方油纸包。

  她不说一句话,只是打开——里面是一块暗褐色的粗布,质地奇特,边缘焦灼,似经烈火烘烤。

  “战时救急纱。”她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磨石,“北境苦寒,伤兵流血不止,旧布粘肉,撕一次就是一层皮。我们偷偷改过经纬,密到能滤血留筋,又加了药草灰,止血快……可上报三次,都被驳回,说‘非制式不得列装’。”

  谢梦菜接过那布,指尖摩挲其纹路,忽然明白为何这布从未现于军需名录。

  它太有用,所以被压下;它出自民间,所以不配登堂。

  她当即召来工造司主簿陆怀瑾:“七日内改良设计,用最简工艺复产。我要它成为边军标配,每一支小队随行医箱必配十卷。”

  消息传至北境前线时,正值朔风怒号。

  程临序站在城楼之上,手中握着快马加鞭送来的样本。

  他盯着那块不起眼的粗布良久,忽然抬手,沉声下令:“全军鸣炮三响——敬织坊之手,敬阵亡之魂。”

  三声炮响裂开苍穹,震落万里雪尘。

  而在京中织心堂,灯火依旧未熄。

  谢梦菜独坐案前,面前摊开着新收的“冤梭榜”投书。

  竹签挑起一页页匿名控诉:克扣工钱、虚报损耗、勾结商贾倒卖官丝……桩桩件件,皆是积弊。

  忽然,她的手指一顿。

  一张极小的纸条夹在中间,墨迹淡得几乎看不清:

  东华门守卫收受‘贰’字遗孤孝敬,放其夜入宫禁。

  她眉心微蹙,指尖缓缓抚过“贰”字。

  这个称呼太古怪,不像寻常称谓。

  而“遗孤”二字更显蹊跷——宫禁森严,怎会有孤儿夜夜潜入?

  守卫竟还收礼放行?

  她不动声色,将纸条抽出,轻轻夹入《织事通考》最深处,合上书册。

  片刻后,赵元吉悄然现身堂外。

  谢梦菜将书递出,低语如针落地:“查人,但别惊动宫门——让程将军的人,扮作扫雪杂役去。”

  话音落,窗外忽起一阵风。

  檐下一根银丝被雪压得微微震颤,旋即弹起,嗡然轻鸣,如同沉寂已久的心跳,悄然重启。

  而那丝线尽头,仿佛有什么正在黑暗中缓缓浮现——

  一个蜷缩的身影,一支断炭笔,和一句从未被人听见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