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衡伏诛七日后,天光微亮,晨雾未散。

  孙怀恩踏着青石小径而来,衣袖低垂,手中一函密帛被油纸层层包裹,边角已泛黄,像是藏了三十年的旧梦。

  他在织心堂前驻足片刻,抬手轻叩三下门环,声音极轻,却像敲在人心上。

  谢梦菜正在院中煮茶,素手执壶,水汽氤氲。

  她抬头时眸光清冽,仿佛昨夜那场大火烧尽了所有阴霾,只留下一片澄明。

  “长公主。”孙怀恩将密函递出,嗓音低沉如古井回响,“先帝遗诏最后一部分……终于找到了。”

  她接过,指尖触到封缄那一瞬,心头猛然一震。

  那枚褪色的织梭印记,在晨光中竟似泛起一丝金芒。

  她没有立刻拆开,只是静静看着它,如同凝望一段被岁月掩埋的真相。

  程临序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玄甲未卸,肩头还带着边关吹来的风霜气息。

  他目光落在那封帛书上,眉峰微动:“是时候了?”

  孙怀恩点头:“藏经阁第三层,机关唯有持诏者可启。当年先帝亲设此局,只为等一个——真正护住织道不坠的人。”

  三人同行,穿过重重宫禁,步履无声。

  藏经阁高耸入云,三层铁门紧闭,其上刻满失传符纹。

  谢梦菜将遗诏贴于中央凹槽,刹那间,铜锁轻响,机括转动之声如龙吟自地底升起。

  尘封多年的门扉缓缓开启,一股冷香扑面而来——那是雪蚕丝与金粉混合的独特气息。

  室内唯有一案,案上静卧一部古籍,封面以“雪缕”为线绣成蝶形,翻开一页,字字皆用金粉书写,光芒流转,宛如星河倾泻。

  《天工绣谱》正本。

  柳明漪闻讯赶来,颤抖着手抚过书页,泪水无声滑落。

  “这不是技艺……这是命脉啊。”她喃喃道,“历代帝王私改礼制、篡改贡赋记录……全都记在这里。他们想抹去的,终究没能逃过这一笔。”

  孙怀恩站在阴影里,久久不语。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三十年前,七匠殉道,火焚碑林,我以为这书永远没了。可原来,它一直在等一个人——不怕权贵、不惧流言,敢用一把火烧掉谎言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谢梦菜身上,像看尽沧桑后的释然。

  翌日清晨,宫人传话:内府司库太监孙怀恩称病乞归,恳请致仕还乡。

  消息传来时,谢梦菜正在民织司校阅新录绣娘名册。

  她停笔片刻,只道:“备素绢一匹,梅花七朵。”

  当日下午,织心堂门前人影寥落。

  孙怀恩换了一身粗布衣裳,背负行囊,再无半点宫中权宦之态。

  他仰头望着那扇曾守护半生的门楣,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铃,轻轻挂上檐角。

  铃声轻响,如风拂叶。

  “老奴已无牵挂。”他低声说,声音几近呢喃,“唯愿这铃声,再不为亡魂而响。”

  谢梦菜立于阶下,未挽留,亦未多言。

  她将那匹素绢递过去,绢上七朵梅花疏淡有致,每一笔都藏着一段血泪过往——那是当年七位织匠名字的首笔勾连而成的暗记,如今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孙怀恩接过,指尖微颤,终是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身影渐远,隐入斜阳深处。

  三日后,春阳初暖,织心堂外聚集数百绣娘。

  谢梦菜立于高台之上,身后匾额新漆未干,写着四个大字:绣学塾。

  “即日起,民织司设绣学塾,专收寒门女子,授艺传道,不限出身。”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全场,“织者有魂,技不可私藏;女子有力,何须困于厅堂?”

  人群寂静片刻,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李砚秋捧册登记,忽见一名少女上前,眉目清秀,眼神却极稳。

  她叫顾青梧,来自江南织户,测试时竟能在百种丝线中一眼辨出残留药渍——细微如尘,常人难察。

  谢梦菜远远望着,眸光微动。

  这天赋,与她当年凭气味识毒,何其相似?

  当晚,她召顾青梧入室,亲手递上《天工绣谱》入门篇,只说一句:“你若肯走这条路,我便陪你走到黑处见光。”

  窗外,风穿庭过院,檐角铜铃轻晃,一声,又一声。

  而在将军府西墙之外,夜色深沉。

  一道玄影悄然翻入庭院,步履轻捷如猫。

  程临序立于织心堂屋顶,仰头望着那枚孤悬的铜铃,忽然从怀中取出另一枚——形制相同,却刻着边关狼纹。

  他沉默良久,解下红绳,将两枚铜铃系在一起。

  夜色如墨,檐角铜铃轻晃,两枚相系的铃铛在风中低语,一只是宫中旧制蝶纹,一只刻着边关狼首,红绳缠得紧密,仿佛血脉相连。

  程临序立于织心堂屋顶,玄甲未卸,肩头霜雪未融。

  他望着那对铃铛,目光深邃如渊。

  风从城外吹来,带着春寒料峭的气息,也裹挟着北境隐隐的硝烟味。

  裴照衡虽伏诛,但党羽余烬未熄,边境异族早已蠢动——斥候密报,三日前,黑河哨所发现陌生脚印,踪迹直指雁门关外废弃烽燧;更有细作传信,北狄可汗已在金帐召集诸部,言“中原内乱将起,正是南下良机”。

  他不能再等。

  明日启程巡边三月,此去千里冰封、铁马嘶鸣,生死难料。

  而她,留在京中开绣学塾、授艺寒门,步步走得坚定,像一束光劈开百年阴霾。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她借以脱身的棋子,是那纸婚契上冰冷的名字。

  可如今,他才明白,有些线,不是刀剑能斩断的,也不是时间能磨平的。

  就像这红绳系铃,看似轻巧,实则入骨。

  “你说过一年后和离……”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可我如今才懂,有些线,一织就是一生。”

  话音落时,远处更鼓敲了三响。

  城中万家灯火渐熄,唯有织心堂窗棂透出微光——她还在灯下忙碌。

  他跃下屋脊,落地无声,却在经过院门时顿住脚步。

  月光斜照,青石阶上竟留着一道极淡的痕迹,像是有人曾在此久久伫立。

  那是她的绣鞋印,浅得几乎看不见,却被他一眼认出。

  他闭了闭眼,终究没有推门进去。

  但他不能。

  她是昭宁长公主,是民织司首使,是万千寒门女子眼中破局之人。

  她有自己的战场,不在烽火台下,而在人间烟火深处。

  而他,只能做她身后那一道影,护她周全,守她无恙。

  春分当日,日头初升,织心堂门前人声鼎沸。

  第一批绣学塾学徒正式入学,百余名少女列队而入,手中捧着新发的绣绷与丝线。

  顾青梧站在队列前侧,指尖抚过绷框上细密的经纬,忽觉一缕清风拂面,一只通体雪白的蝴蝶轻轻落在她的绣绷边缘,翅膀微颤,似有灵性。

  她屏息,缓缓伸手。

  那蝶竟绕她食指飞舞一圈,翅尖掠过肌肤,凉如露水,随后振翅而起,翩然向城南方向飞去,消失在晨雾缭绕的街巷尽头。

  “咦?”李砚秋笑着走来,“你也看见了?今早已有好几个姑娘说,见白蝶引路呢。”

  “真有这事?”顾青梧睁大眼。

  李砚秋点头:“听说慈荫祠那边新开了一座‘织魂学堂’,专教贫家孩童识字、辨线、读《织经》。没人知道是谁建的,只知每日清晨,必有一篮新线、几册手抄本静静放在祠前石阶上。守庙的老僧说,那送东西的人总穿黑衣,身形高大,左肩上有道疤——像极了边关将士。”

  顾青梧怔住,忽然想起昨夜听柳明漪讲的旧事:三十年前七匠焚碑殉道,最后一夜,也曾有白蝶盘桓不散,绕碑三圈,方才北去。

  她抬头望天,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绣绷之上,丝线泛起微光,仿佛整座京城都在苏醒。

  当夜,谢梦菜独坐案前,窗外风起,檐铃轻响。

  桌上摊开的是新编《民织纪略》初稿,记录着民织司改革以来每一项新政推行轨迹。

  她执笔批注至三更,倦意渐生,正欲合卷,忽觉一阵微风穿窗而入,带着淡淡的雪蚕丝香。

  一封信笺飘落膝上。

  无署名,无印章,只画一只展翅欲飞的白蝶,线条纤细如发,栩栩如生。

  蝶腹下方,用极细针脚绣着一行小字,若不细看,几不可见:

  “线不断,春常在。”

  她指尖轻抚那行字,唇角缓缓扬起,笑意温软如水。

  这字迹……她认得。

  不是出自宫中绣坊,也不是民织司任何一位绣娘之手。

  而是用一种特殊的“逆捻丝”绣成,丝线反光角度独特,唯有在月下才能显出全貌——这是当年她与程临序私下约定的暗记之一,用于传递只有彼此知晓的情报。

  他走了,却仍记得留下讯号。

  她将信轻轻收入妆匣底层,置于一双小小的童履旁——那是她亲手为未来孩子做的第一双鞋,从未示人,连他自己都不知她早已悄悄备下。

  窗外,风不止,铃声悠悠。

  远处,新织的万丈锦缎正在晾晒场上随风展开,五彩斑斓,绵延如河。

  月光照在那对铜铃上,红绳紧系,光影交错,仿佛命运之线终于织成闭环。

  而在无人所见的深处,那本静静躺在织心堂密室中的《天工绣谱》,某一页夹层里,一幅极细的经纬图正隐匿其中——非礼服纹样,亦非器物图样,而是以“雪缕”为基,绘就的山川走势与隐秘路径,其终点,指向北方一座早已湮灭于史册的古城。

  风过处,书页微动,仿佛即将掀开下一个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