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织心堂密室烛火未熄。

  谢梦菜独坐案前,一盏孤灯映着她清丽却沉静的面容。

  桌上摊开的是那本泛黄古旧的《天工绣谱》,纸页边缘磨损,似经年无人翻动。

  可她已在此研读三日,不眠不休,只为解开那幅藏于夹层中的经纬图之谜。

  指尖轻抚过图纸细线,她的目光落在“北境三关御风式”六字上,呼吸微滞。

  这不是礼服图样,也不是寻常织造技法——这是以“雪缕”为基、专为极寒之地设计的防寒战袍结构图。

  每一针每一线都暗合人体筋络与风向走势,轻若无物却能隔绝霜雪,正是边军多年渴求而不得的御寒秘法。

  可它为何会出现在这本失传已久的绣谱中?

  又怎会被隐藏得如此之深?

  她眸光渐冷。

  记忆骤然翻涌——数月前,程临序曾来信提及,异族骑兵突袭北关,所披轻甲竟与大靖制式战袍极为相似,尤以肩部叠缝与腋下透气孔位如出一辙,疑有内鬼泄密。

  朝廷震怒,彻查织造局与军需坊,却始终无果。

  如今看来,图纸早已外流,且被人用最隐秘的方式藏匿于一本看似无关的绣谱之中。

  借丝线传机密,以纹样藏兵图,手段之巧,令人胆寒。

  “这图不该存在。”她低声自语,指节微蜷,“更不该,落在敌手。”

  窗外风声忽起,檐铃轻响,仿佛回应她的警觉。

  次日清晨,顾青梧奉命入密室协助整理残页。

  少女手指灵巧,将散落的绣谱碎片逐一拼接,又依谢梦菜指示,取不同丝线置于烛火之上烘烤测试。

  烟气微升,纸面轻颤,忽然间,顾青梧低呼一声:“夫人!这里……有字!”

  谢梦菜疾步上前。

  只见原本空白的页角,在热力催发下缓缓浮现出一行极细小字,墨色如血,触目惊心:

  “癸未冬,贡绢七百匹,经陇西道,尽染赤鳞粉。”

  空气仿佛凝固。

  谢梦菜瞳孔骤缩,心口猛地一沉。

  赤鳞粉——西域奇毒,遇热则燃,一点火星便可引燃整片布料,常用于暗杀或焚营。

  若这批贡绢实为军用毡毯,送往边关将士过冬所用……一旦点燃,千里营帐将在顷刻化为火海!

  而这批货物,竟是经由陇西转运——那正是北境三关补给要道。

  她抬眼望向李砚秋,声音冷静得近乎锋利:“查近半年民织司出货记录,所有经陇西道转运、标注‘红缎’或‘婚庆用’的订单,我要每一笔明细。”

  李砚秋领命而去,不过两个时辰便带回结果。

  “有一批八百匹红缎,登记用途为民俗婚嫁,买家为西域阿史那部商队,付款方却是京中瑞锦坊。”她递上账册,眉心紧锁,“属下追查该坊东家,名为赵元吉,表面是江南布商,实则是兵部主事崔文远的远房表亲。更可疑的是,其账上有多笔银钱流向北境驿站,名目为‘货运损耗补贴’,但数额巨大,远超合理范围。”

  谢梦菜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缓慢而笃定。

  她终于明白了。

  有人借婚庆红缎之名,行军资输送之实;以民间贸易为掩,将掺有毒粉的布料送入边关要道。

  一旦战事爆发,只需一点星火,便可令整条补给线付之一炬。

  而幕后之人,竟直通兵部,盘根错节,深不可测。

  她起身踱至窗前,望着远处晾晒场上随风飘展的万丈锦缎,五彩斑斓如河奔流。

  可在这繁华锦绣之下,一根根看不见的毒线,正悄然织入山河命脉。

  良久,她转身,目光清冽如霜。

  “把这份账册封存。”她淡淡道,“另外,从今日起,凡经织心堂流转的‘雪缕’技法图样,一律收回备案。没有我的手印与铜铃信符,任何人不得调阅。”

  众人领命退下,唯余她一人伫立堂中。

  烛火摇曳,映出她侧脸坚毅的轮廓。

  她缓缓打开妆匣底层,取出那封白蝶信笺,凝视片刻,轻轻抚过蝶腹上的“线不断,春常在”六字。

  他知道她在查,所以留下线索。

  而她知道他在等,所以不能乱。

  这场棋局,早已不止于后宅争斗、朝堂权谋。

  它是织线与战火的交锋,是沉默女子以丝为刃,在锦绣江山间划出的一道生路。

  风穿窗而入,吹动书页一角。

  那幅隐藏的经纬图微微颤动,仿佛苏醒。

  而在无人察觉的深处,另有一根线,正在悄然收紧——

  明日,瑞锦坊将迎来一位神秘客人。

  而那批即将启运的红缎,也将迎来一场无声的更替。

  夜露凝霜,织心堂外万籁俱寂,唯有檐下铜铃轻响,似风语低诉。

  谢梦菜立于窗前,指尖仍抚着那卷烧焦的红缎,边缘蜷曲如枯叶,却牢牢嵌着半枚蝶形银丝,在烛火下泛着冷而细的光。

  她没说话,可眼底已燃起一簇无声烈焰。

  白蝶静静伏在窗棂,翅膀微颤,仿佛刚从千里风沙中归来。

  它的翅纹与缎尾银丝如出一辙——同源同构,同工同脉。

  这不是巧合,是程临序用命换来的讯号,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语的暗契。

  “原来你不是来告别……”她低声呢喃,嗓音轻得像怕惊走这夜色中的灵物,“是来引路。”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三日前的部署——不动声色,步步为陷。

  柳明漪奉命闭门七日,以“雪缕”基底织就八百匹红缎,外观与原货分毫不差,连织机压痕、丝线捻度都一一复刻。

  唯一不同的是,这批缎中掺入了“凝露胶”——遇热不燃,反会析出水汽,令火焰自熄。

  真正的杀招,不在防火,而在标记。

  顾青梧守在密室三昼夜,以发丝细针,在每匹缎尾绣入极细银丝,勾勒出蝶翅般的脉络图。

  肉眼难辨,唯有滴上特制药水,才会显现出完整的蝶影标记。

  那是谢梦菜与程临序之间最隐秘的信符——线不断,春常在。

  “我们要看的不是谁买了布。”她在那一夜对顾青梧说,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是谁,敢点这把火。”

  如今,火真的被点燃了。

  陇西古道,荒驿残垣,黄沙掩道。

  三日前,崔九章快马传讯:一支胡商驼队悄然入境,夜间卸货,行为诡秘。

  程临序当即下令改道,率黑云骑星夜潜行,埋伏于废弃驿站四周。

  那一夜无月,风卷沙砾如刀。

  子时三刻,驼铃止歇,人影晃动。

  数名蒙面人撕开缎匹,浇上松油,火折一点——

  轰然爆燃!

  火焰腾空而起,映亮半片荒原。

  可就在众人欢呼“赤鳞粉见效”之际,火势骤弱,竟有水汽自布中渗出,顷刻扑灭烈焰。

  一人怒吼:“不对!这不是原来的料!”

  话音未落,箭雨破空。

  黑云骑自沙丘后疾驰而出,铁蹄踏碎长夜,刀光如雪劈落。

  胡商溃逃不及,两辆货车尚未启封,二十车“火缎”尽数被缴。

  两名通译当场被擒,受不住刑讯,供出实情——

  此乃裴照衡旧党残余所谋,联合北境阿史那部,欲借商路渗透中原织造体系,以“婚庆红缎”为名,向边关补给线输送易燃军资。

  一旦战事再起,只需里应外合,一点星火便可焚尽千里粮道,断我边军血脉。

  “以火代兵。”程临序立于火场中央,战袍染尘,眸光如刃,“好一个阴毒计策。”

  他亲手割下烧毁缎片一角,将那半枚蝶形银丝小心封入竹筒,命亲卫快马加鞭,直送京中织心堂。

  而此刻,这片带着边关风沙与血腥气息的残缎,正静静躺在谢梦菜掌心。

  她缓缓取出妆匣底层那封白蝶信笺,轻轻铺展于案上。

  蝶腹六字墨迹未褪,她取药水轻刷其上——

  蝶翼纹理缓缓浮现,竟与缎尾银丝标记严丝合缝,如同双生之印。

  空气仿佛凝滞。

  这不是偶然的呼应,是程临序早已预料到她会追查,故以最隐秘的方式留下线索——用她熟悉的语言,织进这场生死博弈的经纬之中。

  风穿帘幕,吹动烛火,也将那白蝶的翅尖拂动了一下,仿佛在催促。

  谢梦菜抬眸,望向窗外深沉夜色,唇角微扬,却无笑意。

  “你们想烧了我的山河?”她低语,声音轻若游丝,却含铁骨,“那我就让这火,照出你们藏身的暗窟。”

  她提笔写下一道密令,盖上织心堂铜铃信符,交予李砚秋:“即刻封锁瑞锦坊所有账册出入,调取近三个月西域商队往来记录,重点标注‘赵元吉’经手项。另,派暗线潜入兵部档案房,查崔文远名下所有‘损耗补贴’批文签押原件。”

  李砚秋领命欲退,却被她唤住。

  “还有一事。”谢梦菜从袖中取出一枚极小的银蝶,递过去,“交给城外慈荫祠的孙怀恩,请他看看……这蝶纹,是否与先帝暗卫旧符有关。”

  李砚秋瞳孔微缩,低头应是,脚步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谢梦菜独坐灯下,指尖再度抚过那半枚烧焦的银丝。

  她更知道,程临序在等她下一步。

  而这盘棋,才刚刚开始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