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织心堂前的积雪已被扫开一条洁净小径。

  百姓散去后,院中只剩风拂檐铃的轻响。

  顾青梧指尖微颤,将那片显影后的残绣递出时,仿佛交出一段沉埋百年的命脉。

  柳明漪接过,未语先凝神。

  她年逾六旬,掌中老茧如树皮般厚实,却能凭触感辨出千年丝线的经纬走向。

  此刻,她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癸卯之后,七去三留”八字,眉头越锁越紧。

  “不是年号。”她低声道,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也不是谶言。”

  她转身取来一只紫檀匣,层层开启,取出一卷泛黄手抄本——《天工绣谱》第七卷残页。

  纸页早已焦边碎角,显然是从火中抢出。

  她一页页翻看,指尖停在三处被朱笔圈注的技法名上:

  断云锁。

  雪缕穿。

  回灯引。

  “这三种针法,”她嗓音沙哑,“需以特制染丝为引,而染丝必经七毒淬炼——寻常人沾手即溃,肌肤溃烂,七日内必死。唯有……百毒不侵之体,方可操持。”

  顾青梧心头一震,猛地抬头:“所以当年七大绣坊主并非背叛逃亡,而是……被迫隐退?”

  “何止是退。”柳明漪冷笑一声,眼中竟泛起血丝,“先帝欲夺民织之权,强令天下绣坊归于六尚局统管。七大坊主拒不从命,联名上书,反遭构陷‘私通外邦、蛊惑民心’。一夜之间,七坊尽焚,匠人四散。七人中仅三人活了下来——因为他们早知此劫,提前将技艺藏入民间血脉。”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而这三法,自此失传百年。直到今日,残绣重现。”

  顾青梧呼吸急促起来:“那谢夫人她……”

  话未说完,门外脚步轻至。

  谢梦菜已悄然立于廊下,素衣墨发,眉目清冷如雪后初霁。

  她手中仍握着那幅残绣的一角,仿佛从未松开过。

  “我该去见一个人。”她说。

  城外慈荫祠,荒草掩径。

  孙怀恩正坐在屋前晒药,白须垂胸,神情恬淡。

  见谢梦菜独自前来,并不意外,只默默起身,从床底拖出一只尘封木匣。

  铜扣锈蚀,他用油纸裹着手,才勉强打开。

  匣中无金无玉,唯有一册手札,封面题字苍劲:《织脉记》。

  “三十年前,七大坊主临死前托人送来此书。”孙怀恩缓缓道,“他们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想重建民织之力。但他们也明白——火种不可明燃,只能暗传。”

  谢梦菜翻开第一页,心跳骤然加重。

  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

  每一代传承者,籍贯、生辰、师承、终年,皆有记录。

  有些名字被红笔划去,旁边写着“焚”“诛”“殁于狱”。

  更多则标注“隐”“遁”“归田”。

  她一页页往下看,指尖渐凉。

  直至末尾,一行蝇头小字跃入眼帘:

  “待朝阳升于西阁,便是归源之时。”

  她瞳孔微缩。

  西阁?

  皇宫最偏僻的配殿,历来用于祭祀废妃冷祀,连宫婢都避之不及。

  为何偏偏是那里?

  归来当夜,谢梦菜召顾青梧入书房。

  “调阅近三年绣学塾所有学员籍贯。”她执笔研墨,语气平静得可怕。

  半个时辰后,名单呈上。

  顾青梧声音发颤:“七成以上……来自当年被焚毁的七大古坊故地。湖州、苏县、婺州、越溪、临安、广陵、衢阳——无一例外。”

  谢梦菜抬眸,烛火映在她眼中,燃起幽深火焰。

  “冬至祭典定于西阁举行,”她轻声道,“他们选那里,不是因为偏,是因为——地下有旧渠。”

  顾青梧倒吸一口冷气:“您是说……当年逃亡的匠人,曾通过地下水道转移技艺?”

  “不止是技艺。”谢梦菜指尖轻点案上图纸,“是整张‘民心经纬’。朝廷织的是龙袍凤帔,他们织的是活路。而这张网,从未断绝。”

  她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封入漆盒。

  次日清晨,崔九章接到指令,只一句话:

  查西阁地砖纹路,是否与民织司图纸一致。

  他沉默接过,转身离去。

  当夜,风雪再起。

  皇宫西阁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唯有檐角铜铃随风轻响,如同谁在低语百年秘密。

  黑暗里,一道黑影贴墙而行,无声无息。

  崔九章伏身蹲下,手掌缓缓贴上冰冷的地砖。

  他的掌心,曾埋过战死同袍的骨灰,也曾在皇陵深处听过地底空鸣。

  此刻,他的指尖微微一顿。

  某一处,回音……空浮。

  风雪如刀,割过宫墙。

  西阁静得像一口沉入地底的古井,连檐角铜铃都仿佛被冻住了声音。

  崔九章伏在屋脊阴影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块久经风霜的碑石。

  他掌心还残留着地砖下的寒意——那不是普通的空响,而是中空之下的回荡,是人为凿出的暗道在风中低语。

  他撬开了三块砖。

  底下果然是一段残存的暗沟,深不及腰,宽仅容人匍匐而行。

  沟壁由青灰石砌成,年代久远,缝隙间爬满湿苔,却仍能看出当年精工细作的痕迹。

  最令人心头一震的是,壁上刻着一枚蝶形标记,线条简练,双翼微展,尾端勾出一道弧线,像是某种古老图腾的变体。

  而在蝶下,三组数字以极细阴刻镌于石上:七、三、九。

  崔九章瞳孔骤缩。

  他在皇陵守了十二年,见过无数密道机关,也听过先辈口耳相传的禁事——但这枚蝶纹,竟与《织脉记》中所载“第三脉·雪缕支”的联络暗号完全吻合!

  而那三组数字,正是民织司残卷里反复提及的“经纬坐标”。

  他没有多留一刻,将地砖原样覆回,身影如夜鸦般掠出宫墙。

  半个时辰后,谢梦菜书房烛火未熄。

  她听完禀报,指尖轻点桌面,目光落在摊开的《织脉记》末页那句“待朝阳升于西阁,便是归源之时”上,久久不语。

  窗外雪停了,天地一片素白,仿佛时间也为之凝滞。

  良久,她提笔写下一折奏疏,字迹清峻如刃:

  “冬至祭典乃国之重礼,然今新政初立,民心为本。臣请旨将赐宴移至西阁举行,兼开观礼台三日,许百姓登临共瞻天颜,以彰亲民之治。”

  奏疏连夜递入内廷,次日清晨便准。

  圣旨下达那一刻,满京哗然。

  西阁历来冷寂,何曾有此殊荣?

  更令人不解的是,为何偏偏选在此地?

  但没人知道,真正的大网,已在暗处悄然收拢。

  程临序是在军营校场接到消息的。

  他正在试新铸的铁甲,听见传令兵低声复述谢梦菜奏请内容时,手中长枪猛然一顿,枪尖刺入地面三寸。

  他什么也没说,只命人召来黑云骑左统领。

  当夜,三十名精锐换上杂役粗衣,混入西阁布陈队伍。

  他们肩扛箱笼、手执扫帚,动作笨拙,眼神却如鹰隼扫视四壁。

  与此同时,城外枯林深处,两营伏兵已悄然而至,弓上弦,刀出鞘,静候指令。

  而崔九章,则带着一卷银蚕丝潜入地下暗沟。

  那丝出自南疆秘法,遇热则紧,遇冷则松,无色无感,寻常人触之如拂微风。

  唯有一种体质能察觉其存在——百毒不侵者,可凭气味辨识其上涂抹的“隐络香”。

  “若有人从地底出来,”程临序站在风雪中,声音低得几乎被吹散,“别让他们再回去。”

  冬至前夜,西阁灯火渐熄。

  最后一盏宫灯被摘下时,万籁俱寂。

  忽然,暗沟出口处传来细微摩擦声,像是枯枝断裂,又似蛇行沙地。

  紧接着,一道黑影缓缓爬出,继而是第二道、第三道……整整十二人,皆披麻戴孝,手持白幡,胸前绣着褪色蝶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幽光。

  为首是一名老妇,发髻斑白,跪叩于阶前,嗓音嘶哑:

  “吾等乃归脉义民,今夜代先辈冤魂而来——愿陛下明察,七坊血案,不可再掩!”

  话音落下,风忽止。

  谢梦菜立于回廊之下,素衣未改,眉目如画中走出的雪神。

  她静静看着这群“义民”,目光扫过每一面白幡、每一道褶皱,最终停在老妇抬起叩首的手腕上。

  袖口微扬,一道紫痕赫然显现。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浮动着极淡的苦杏仁味——那是“静心散”原料长期浸染后才会残留的气息。

  此药本用于安抚癔症,实则含微量迷魂毒,常人闻之昏睡,唯她因体质特殊,反能借此追踪来源。

  唇角微动,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穿透寂静:

  “你们不是来哭祖的……”

  顿了顿,一字一句落下:

  “是来点火的。”

  话音未落,她广袖轻扬。

  数十名看似宫娥的女子齐步上前,手中长帕同时抖开——帕面银丝交织,乍看普通,可在月光映照下,竟隐隐流转出蛛网般的纹路!

  刹那间,整座西阁地面仿佛活了过来。

  那些银丝彼此呼应,如星河倒悬,光芒交错之间,竟隐隐勾勒出地下沟渠的走向轮廓——弯折、分岔、节点……一一浮现,宛如一张藏匿百年的地图正在苏醒。

  风起了。

  谢梦菜抬眸望向顾青梧,手中递出一支细瓷小瓶。

  “去点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