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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蒙蒙亮,将军府的朱漆大门还未完全开启,檐下铜铃在晨风里轻晃,发出几声冷涩的响。

  谢梦菜已立于门廊之下,一身墨青素裙,发髻只用一支银簪绾住,看上去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温婉妇人。

  可她指尖摩挲的那枚火漆印,却泛着暗红如血的光。

  柳五郎跪在阶前,双手捧着铁盒,盒身三重火漆封得严丝合缝,每一层都印着不同的暗纹——边军密令、将军府印、还有一道,是谢梦菜亲手刻下的“梦”字花押。

  “程将军三日前已率轻骑回京。”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地,“你不必回边关,直赴城外三十里驿亭候令。”

  柳五郎抬眼,眼中尽是惊疑:“可韩统领昨夜已带走消息……”

  “那是一道明棋。”谢梦菜淡淡道,“真正的图,从不曾离开过将军府。”

  她取出一枚虎符残片,青铜斑驳,边缘刻着半个“程”字。

  这是程临序临行前留给她的信物,说若遇生死关头,持此物可调他亲训死士百人。

  如今,她将它交到韩统领手中,既是护身符,也是诱饵。

  真正的蜡丸地图,此刻正静静躺在铁盒夹层,裹在一层薄如蝉翼的油纸中。

  而夹层内壁,她早已抹上微量“噬忆粉”——无色无味,触之即溶,一旦开启者试图记忆图上内容,不出三日便会神志混乱,忘尽前尘。

  她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传递者。

  柳五郎走后,她并未回内院,而是换了一身粗布衣裳,背起药篓,悄无声息地出了府侧门,往城南而去。

  慈济堂的门楣早已褪色,匾额歪斜,可门口排着长队的贫民却比往日更多。

  这里是谢家旧产,账面归族中所有,实则早被她以暗线接管。

  她不愿沾谢家一分银钱,却要拿回他们曾践踏过的良知。

  她坐在堂内诊脉,指尖搭上一位老妇的手腕,不动声色地问:“最近可有咳嗽、畏寒?”

  “咳得厉害,夜里腿都僵了。”老妇哆嗦着,“药房给的‘温阳散’吃了没用,反倒更冷。”

  谢梦菜眉心微跳。

  她打开随身药囊,取出一根银针,在指尖轻刺一滴血,滴入药碗。

  血珠入水,瞬间泛起一丝幽蓝。

  ——果然含“霜骨散”成分。

  她正欲收针,忽听角落一阵剧烈咳嗽。

  一名老兵蜷在草席上,唇角溢血,脸色青灰。

  她走过去,搭脉一探,心头骤然一沉。

  这不是普通的风寒。

  脉象沉滞,经络凝涩,分明是长期受寒毒侵蚀的征兆——而且,毒性来源极纯,只有北境常年暴雪之地才会催生出这种变种寒毒。

  她低声问:“你曾在边军?”

  老兵喘息着点头:“去年冬……守雁门关……我们那批冬衣……发下来是麻布……根本挡不住风……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谢梦菜指尖一紧。

  边军冬衣被换?不是延误,不是克扣,而是以劣代良?

  她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包药粉递去:“每日三服,可缓寒毒。若想根除,需用牛黄、雪莲、赤参配伍,我稍后让人送来。”

  老兵千恩万谢,她却已转身,袖中银针悄然收起,眼神冷得像雪夜刀锋。

  回程路上,柳五郎策马追上,低声禀报:“夫人,慈济堂的药渣我们已尽数收走,正在查验。另外……昨夜赵嬷嬷被押入大理寺,今日一早开审。”

  谢梦菜眸光微闪:“沈少卿可有动作?”

  “有。”柳五郎压低声音,“他端出一碗‘安神汤’,方子与赵嬷嬷当年给夫人下药的一模一样。”

  她唇角极轻地扬了扬。

  果然,赵嬷嬷一见那汤,脸色当场煞白。

  堂上,沈知白静坐如松,听她嘶喊“庶女命**,该早早闭嘴”,也不打断,只待供词录毕,合卷起身,目光投向窗外——那里,一道素影正悄然离去。

  当夜,将军府灯火未熄。

  柳五郎归来,风尘仆仆,手中一册账本已被雨水打湿一角。

  “查到了。”他声音低沉,“去年冬衣采办,经手人为工部员外郎孙敬之。”

  顿了顿,他又道:“此人……是周尚书门生。”

  谢梦菜立于灯下,指尖轻轻抚过账本边缘。

  火光映在她眼中,像一簇不灭的幽焰。

  她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一行小字上——

  “麻布代绒,计三千匹。”

  她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

  窗外,雷声隐隐滚过天际。夜雨如注。

  将军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谢梦菜侧脸轮廓锋利如刀削。

  她指尖仍捏着那半块染血虎符,铜锈与血渍混作一处,在灯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韩统领跪在门槛外,铠甲残破,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缓缓渗血,却咬牙不语,只低声道:“刺客……共十二人,弩箭三轮齐发,专取马首与将军背心。若非将军提前换骑黑马,此刻……已陨于城门外三里。”

  她没问“程临序如何”,因为她知道,他一定没事。

  那个男人从不会死在别人算计里——只会让算计他的人,死得更惨。

  可正因如此,她才更冷。

  刺客着禁军服色,用宫中制式弩。

  这不是谋杀,是截杀,是有人借朝廷之名,在天子脚下,对凯旋功臣亮出獠牙。

  而孙敬之——那个被推出来的工部员外郎,昨夜在狱中自尽,口中**一枚青玉扳指。

  沈知白今晨密报,扳指内圈刻有“丞相府·静字三十七号”字样,乃是府中执事私印,专用于内务采买凭证。

  寻常人绝无可能得见,更别说带入死牢。

  是灭口。

  而且,是堂而皇之地,用丞相府的印信,宣告——

  谁敢查,谁就得死。

  谢梦菜缓缓闭眼,指尖轻抚虎符断裂处。

  那裂痕极不规则,像是被人以蛮力生生掰断。

  她忽然想起程临序临行前那夜,站在廊下,将这枚虎符塞入她掌心时说的话:

  “一半在我身,一半在你手。若有一日我回不来……你就拿着它,去调我的死士,把这京城,翻个底朝天。”

  她睁开眼,眸底再无波澜,只有一片凛冽雪光。

  “柳五郎。”

  “在。”

  “药匣送去边关了吗?”

  “三更天出的城,走的是北岭小道,绕开所有关卡,今晨应已交到程将军亲卫手中。”

  她点头,从案上取过一张素笺,提笔蘸墨,落字如刀:

  麻布不御寒,士卒冻指;

  冻指则握不住刀,握不住刀则失城池;

  城池失,百姓死,山河陷——

  谁之过?

  三行字,无头无尾,却字字如钉,直叩天理。

  她将纸条折成细条,封入一只空药匣,匣底暗格夹着一粒蜡丸——与那日谢明远临死前吐出的那枚,纹路一模一样,连边缘的虫蛀痕都分毫不差。

  “明日慈济堂有施药法会,”她淡淡道,“让僧人带着这匣子,随香客队伍出城。”

  柳五郎低头应是,却察觉她语气有异:“夫人……您不打算等将军回来再动手?”

  “等?”她唇角微扬,笑意却冷得刺骨,“他们敢伏击他,就敢再试第二次。我不等,我要他们开始怕。”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惨白闪电撕裂长空,轰然雷响震得窗棂轻颤。

  就在那一瞬,她袖中似有物滑落,一枚蜡丸悄然滚至掌心——表面覆着细密蜂蜡,隐有暗纹流转,像是某种古老符印。

  她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回,目光却已投向院墙之外。

  雨势愈急。

  而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刀刃上:

  “备马。”

  柳五郎一怔:“这么晚了,夫人要去何处?”

  她站起身,墨青裙裾拂过地面,如夜行之影。

  “静心庵。”

  “……丞相府外那座?”

  “正是。”

  她望向窗外暴雨倾盆的夜色,语调平静,却字字如冰:

  “我娘当年,就是在那里‘病逝’的。今夜风雨如此,想必她魂魄难安。我这个做女儿的,该去为她祈一祈福。”

  韩统领猛然抬头,眼中惊疑不定:“可那庵中……从不接待外客,尤其是谢家血脉!”

  “那正好。”她转身取来斗篷,银簪微动,发丝垂落肩头,“他们不让进的地方,才最该进去。”

  柳五郎沉默片刻,终于抱拳:“属下扮作香客,随您同往。”

  她点头,抬步出门。

  风卷雨帘扑面而来,她却未有半分迟疑。

  一道闪电再度劈下,照亮她眸中寒光——

  那不是哀思,是清算的序章。

  而她袖中紧握的蜡丸,正微微发烫,仿佛藏着一段被掩埋十七年的、不肯安息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