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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如注,砸在静心庵的青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都在叩问这方寸之地埋藏的罪孽。

  谢梦菜踏进山门时,水珠顺着斗篷边缘滴落,在石阶上洇开一圈圈深色痕迹。

  庵内香火稀疏,唯西厢一盏长明灯幽幽不灭,像是谁执念未散,固执地照亮一段不该被看见的过往。

  静尘师太迎了出来,灰袍素面,眉目低垂,语气恭敬却不带一丝温度:“将军夫人亲临,贫尼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谢梦菜解下斗篷,露出一身素净墨裙,发间只一支银簪轻晃,“我娘曾在贵庵清修月余,终究未能痊愈便撒手人寰。今夜风雨如晦,我心中难安,特来为她点一盏灯,祈她魂归安宁。”

  静尘合十低首,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快的暗芒:“夫人孝心可感。令堂在此时日不长,临终前神志昏沉,并未留下遗言。”

  “是么?”谢梦菜轻轻启唇,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支旧簪。

  铜绿斑驳,簪身微弯,尾端刻着四个小字——“谢氏静兰”。

  她将簪子递至静尘眼前,声音依旧平静:“这簪子,是我娘走时唯一留下的东西。你说她神志昏沉,可这簪子,却是从她指间抠出来的。她死都不肯松手,怎会……不留一字?”

  静尘瞳孔微缩,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贫尼……未曾留意。”

  “那你可留意过,”谢梦菜抬眸,目光如刃,“她那晚,是不是咳得厉害?是不是浑身发冷,却额头滚烫?是不是……嘴里泛着杏仁苦味?”

  静尘猛地一怔。

  谢梦菜笑了,笑意却冷得渗骨:“那是‘蚀骨露’的征兆。入体无声,三日毙命,尸身泛青,看似风寒暴毙——你们惯用的手段,我认得。”

  空气骤然凝滞。

  静尘后退半步,嗓音沙哑:“夫人慎言。此地乃清净佛门,岂容污血泼洒?”

  “佛门?”谢梦菜环顾四周冷寂殿堂,轻笑,“这里没有菩萨,只有死人走过的路。我娘不是病死的,对不对?”

  她不再多言,只由小尼引至东厢歇息。

  夜深,烛火渐暗,她独坐床畔,取出一粒药丸吞下——那是她调配的“迷神散”,常人服之即刻昏沉三时辰。

  而她,因百毒不侵之体,不过微微晕眩,呼吸却仍绵长有序。

  二更天,门扉轻响。

  两名夜巡尼姑推门而入,见她倒在床上,面色青白,呼吸微弱,顿时慌了神。

  “快!抬去地窖,按规矩处理!”

  她们七手八脚将她架起,一路拖行至后院枯井旁,掀开暗格石板,顺着狭窄阶梯下到地窖。

  潮湿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陈年血腥的气息。

  “真是小姐的女儿……”一个苍老声音忽然响起,颤抖如风中残烛。

  谢梦菜闭目不动,心跳却几乎撞破胸腔。

  “眉眼……一模一样……你娘当年也是这样,被人说中了风寒,其实是……被人灌了‘蚀骨露’……”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丞相府的人亲自来的……静尘亲手喂的药……她临死前还在写信……可那信……被烧了……”

  谢梦菜指甲掐进掌心。

  母亲不是谢家妇,而是丞相庶女?

  因私恋父亲被逐?

  可怀了她,便成了必须抹去的污点?

  血脉外泄……所以要让她“病逝”?

  地窖角落,她借着火折微光,终于看清墙上刻痕——

  密密麻麻,全是字。

  “梦菜,活下去,别信姓谢的,也别信姓萧的……他们都要你死。”

  那一瞬,她的眼眶几乎裂开。

  那是娘亲的笔迹,一笔一划,刻在石上,也刻在她命里。

  门外脚步逼近,木梯轻响。

  静尘师太提灯而下,手中**寒光凛冽,眼神如毒蛇吐信:“你娘没死干净,你也要来坏规矩?”

  谢梦菜缓缓起身,火折在掌心一转,忽地掷向墙边油布帘——

  烈焰腾空而起,火舌狂舞,逼得静尘踉跄后退。

  “你——!”

  话音未落,窗棂爆裂!

  柳五郎破窗而入,黑衣如影,一掌劈向静尘颈侧,将其狠狠掼在地上,**脱手飞出,钉入梁柱。

  火光映照下,谢梦菜立于中央,衣袂翻飞,眸光如刀。

  她望着那堵刻满遗言的墙,一字一顿:

  “我回来了。”

  “娘,你的女儿,回来找答案了。”暴雨仍未停歇。

  火光在静心庵西偏殿熊熊燃起,浓烟裹着灰烬冲上夜空,像一封焚尽的血书,写满了三十年来无人敢提的真相。

  烈焰吞噬着梁柱,噼啪作响,仿佛是那间屋子在临死前终于吐出了藏匿多年的冤魂。

  地窖中,李嬷嬷跪在湿冷的地上,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谢梦菜的裙角,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我劝过她……劝她别写,别记,别留一字……可她摇头,说‘总有一天,我的菜儿会回来’……她说,‘我要她知道,她不是野种,她是萧家的骨血’。”

  她从怀里掏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铜扣早已氧化断裂,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咔”声。

  盒内铺着一层泛黄的油纸,油纸裹着半枚玉佩——青玉质地,雕工极尽繁复,龙纹盘绕,中央刻着一个极小的“萧”字。

  谢梦菜的手微微一颤。

  她缓缓从颈间取下自己贴身佩戴的另一半玉佩。

  两片玉轻轻一碰,纹路严丝合缝,龙首与龙尾相衔,仿佛从未分离。

  “萧”姓,乃当朝丞相之族。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原来,她不是谢家的庶女。

  她是丞相府流落在外的外孙女——正统的萧氏血脉。

  难怪谢明远对她从无父爱,只有算计;

  难怪他临终前那一句“你该活成一把刀”,眼神如毒蛇吐信;

  难怪谢夫人对她百般苛待,连一碗药都敢下得明目张胆;

  原来她自出生起,就是一枚被遗弃的棋子,是家族耻辱的活证,是权力绞杀下的幸存者。

  而如今,这枚“弃子”,已悄然长成了最锋利的刀。

  “你娘写信那天,”李嬷嬷抽泣着,“丞相府的黑衣人就到了。静尘拦不住,也不敢拦。信被烧了,可她趁人不备,咬破手指,在墙上刻下那些话……她说,‘若我女儿活着,必会寻来。她若寻来,便是天意未绝’。”

  谢梦菜缓缓闭眼,一滴泪滑落,砸在玉佩上,滚烫如火。

  她不是来祭母的。

  她是来掘墓的。

  “柳五郎。”她睁开眼,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刃。

  “属下在。”

  “放火。”

  “是。”

  火把掷出,正中西偏殿窗棂。

  那曾是谢静兰“病逝”的寝房,如今在烈焰中轰然坍塌,木梁断裂声如哀嚎。

  谢梦菜立于山道之上,墨裙猎猎,银簪映着火光,宛如执刃归来的复仇之灵。

  她望着那片燃烧的废墟,低语如咒:“娘,你的债,我一笔一笔,都要讨回来。”

  林间忽有脚步轻响。

  沈知白从暗处缓步走出,官服微湿,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又望向那冲天火光。

  “夫人,”他声音低沉,“孙敬之案牵出的禁军弩机流向,已查到兵械监副使——他是丞相外甥,账目上有大量‘节俭为本’四字批红,与边关冬衣采购案完全一致。”

  他顿了顿,盯着她:“您查的,怕不只是谢家吧?”

  风卷残火,吹乱了她的发丝。

  谢梦菜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向沈知白。

  “明日早朝,劳烦沈大人当众启奏——就说,边关急报,程大将军亲笔奏陈:去年冬衣霉变致三百士卒截肢,恳请彻查‘节俭为本’四字批红来源。”

  沈知白接过信,指尖微颤。

  他知道,这已不是一桩贪腐案,而是一道通向权力核心的宣战书。

  谢梦菜转身,登车前最后回望一眼。

  火光映在她眼中,燃成一片燎原之势。

  车帘落下,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新制的蜡丸,轻轻掰开,将一粒淡金色药粉倾入其中。

  蜡封合,她将它缓缓浸入一坛药酒——酒色清冽,泛着幽香,坛身贴着“贡品”红签。

  她将酒坛小心封入雕花礼盒,指尖抚过盒面,唇角微扬。

  “外祖父……”

  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您的寿礼,外孙女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