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躺在案上,一旧一新,像两段被风雪掩埋的岁月。

  锈迹斑斑的那枚还沾着北方冻土的气息,光亮的那一枚则贴过程临序的心口,温热未散。

  赵元吉蹲在兵部残档房的最深处,鼻尖几乎要蹭到霉斑蔓延的卷轴。

  这里向来无人问津,蛛网密布如牢笼,连老鼠都懒得进来。

  他翻了整整三夜,指甲缝里全是泛黄纸屑,终于在一堆“阵亡将士遗物登记簿”中扒出线索。

  自靖禾十二年起,边军校尉制式腰饰全面更替,旧铜铃停用回收。

  但同年冬,黑云骑三百精锐全军覆没于雁门关外血谷一役后,朝廷统一收殓遗物时,却有一批旧制铜铃未作销毁,反被封存入库,归档名目赫然写着:“待验功勋,暂缓处置”。

  赵元吉心头一紧。

  他知道黑云骑是谁带的。

  他也知道那一战本该封侯的程临序,为何只落了个“戍边戴罪立功”的冷令。

  他连夜回禀,将册子拍在谢梦菜案前。

  “夫人,那批铃……是死人留下的东西。”

  谢梦菜指尖轻抚铜铃边缘,目光沉静得可怕。

  她没有说话,只让人传李砚秋。

  清虚庵那边刚清理完供奉遗物。

  那位曾跪在雪地里、只会用眼神哀求的女孩,原是某位宫人之女,母亲早年因“私改祭服图样”罪名被处死,尸骨无归。

  她被人救走藏匿七年,直到听见织心堂招工的消息才敢现身。

  李砚秋带来了从童履夹层抽出的一丝银线,在烛光下泛着冷月般的光泽。

  “这是‘雪缕’。”柳明漪一见便颤了手。

  这位三十年前亲手织过先帝祭袍的老匠人,声音压得极低,“只有皇室大典祭服内衬才许用。可这纹路……是逆回纹。”

  她抬眼看向谢梦菜,眼中竟有惊惧:“那是叛匠标记。当年七人被活埋,就因为他们在宗庙祭衣上偷偷织入逆纹,以示不从废长之诏。唯一逃出去的那个……据说带着半卷《天工残谱》,从此销声匿迹。”

  屋内寂静如渊。

  谢梦菜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春雪初融,檐水滴答,仿佛时间也在缓慢剥落伪装。

  她忽然道:“请沈知微来。”

  当夜,药香弥漫织心堂暗室。

  沈知微以显影粉拂过银线,片刻后,粉末微微泛青。

  “寒髓散。”她低声确认,“西域禁药,微量即可损毁声带经脉,致人失语。若幼童服用,终身难复。”

  谢梦菜站在灯下,影子拉得很长。

  她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已如刀锋出鞘。

  “不是为了灭口。”她一字一顿,“是为了让她不能说——却又必须传递某种信息。这不是复仇,是祭祀。有人想借一个孩子的沉默,把一段被抹去的历史,重新送回人间。”

  殿外风起,吹动帘角。

  那对铜铃忽然轻轻一震,发出细微嗡鸣,像是回应某种久远的召唤。

  她转身走向书架,抽出一本尘封已久的《靖禾军制考》,指尖停在“边军饰物沿革”一页。

  墨迹斑驳,但能辨出一句小注:

  “旧铃铸模已于靖禾十三年熔毁,唯阵亡将士遗物中偶见留存。”

  她忽而冷笑:“所以,他们烧了模具,却不敢烧掉那些尸体上摘下来的铃?因为他们心里清楚——那些人不该死。”

  窗外马蹄声骤然逼近,踏碎残雪。

  下一瞬,玄甲未卸的男人出现在门前,肩头尚带边关寒霜。

  他一眼便看见案上并置的双铃,目光骤然凝住。

  谢梦菜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名录轻轻合上。

  程临序站在那里,风从他身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光影在他脸上割裂成明暗两半,像藏着无数未曾诉说的夜晚与战场。

  良久,他嗓音沙哑,低得几近耳语:

  “那批遗物……本该焚毁的。”

  夜风穿廊,织心堂的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两道沉默的身影。

  一个挺拔如松,铠未卸甲;一个纤细如竹,执卷不语。

  谢梦菜没有回头。

  她指尖仍压在《黑云骑名录》泛黄的纸页上,那名字——“伍十七”——已被她用朱笔圈了三遍,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程临序站在门边,玄铁战袍沾着边关寒霜,肩头结了一层薄冰,在暖光里缓缓融化,滴水声清晰得如同更漏。

  良久,他开口,嗓音像是从沙砾中碾过:“那批遗物……本该焚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并置的两枚铜铃——一枚锈蚀斑驳,一枚温润生光。

  他的眼神微微一颤,像是被什么刺穿了记忆。

  “是我私留了三枚。”他说,声音低哑,却字字入骨,“一枚给了战死兄弟的老母亲,她说儿子走前最惦记的就是腰间这声响;一枚……送你作定情信物。”

  他停住,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比千军万马更难冲出口。

  “最后一枚——”

  “被裴渊夺走。”

  窗外忽起一阵风,吹得铜铃轻震,嗡鸣微颤,似有回应。

  谢梦菜终于转过身来,眼底没有质问,只有沉静如渊的痛意:“他说要‘让死人开口说话’?”

  程临序闭了闭眼。

  再睁时,是战场上才有的冷厉锋芒:“他早就疯了。可我没想到,他会拿死去的人当祭品,去撬开朝廷的嘴。”

  话音未落,门外急促脚步踏碎残雪。

  崔九章单膝跪地,甲胄未解,额角带血:“将军,皇陵外围发现新鲜脚印,七处,皆为轻履软底,步距一致,形制与东华门夜行者完全相同。”

  他递上一块沾泥的布片,“有人曾在此停留许久,似在埋藏何物。”

  程临序眸光一凛,转身便走。谢梦菜抓起披风紧跟其后。

  皇陵松柏森森,夜雾如纱。

  三人至北侧封土坡下,程临序亲自执铲掘土。

  三尺深时,铁刃撞上硬物,溅出火星。

  半块焦木牌被挖出,边缘烧灼扭曲,但中央刻字尚存——

  “黑云骑·伍十七”

  程临序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

  他盯着那块木牌,像是透过它看见了十三年前血谷那一夜:风雪蔽天,箭雨如蝗,一个无声的士兵拖着重伤的主帅,在尸堆中爬行三十里,身后留下一道蜿蜒血痕。

  他记得那人喉咙早已溃烂,无法言语,只能用眼神示意方向。

  医官说他是中毒箭,西域奇毒“寒髓散”,专蚀声脉,使人终身失语。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背出了整场战役唯一活着的主将。

  可战报上,只写了“全员阵亡”。

  “封锁皇陵三日。”程临序沉声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违者以谋逆论处。”

  他又命人快马加鞭,调取当年随军医官的私人记录。

  三日后,一位白发老妇携一匣尘封手札而来,颤抖着双手呈上。

  “先父……临终前说,若有一日世道清明,便将此交予大将军。”

  谢梦菜接过手札,一页页翻过,直至某页骤然停住。

  墨迹已褪,字却清晰:

  “靖禾十二年冬,血谷之战。伍十七,中西域毒箭,喉管溃烂,失语。然于乱军之中寻得主帅程临序,以肩扛背驮,拖行三十里出谷。途中数度昏厥,醒则继续。论功当授游击将军,赐田宅。然兵部批文未下,全军名册即定为‘阵亡’,遗物统一回收。余不解,唯录此事,以待后人。”

  寂静如刀,割破满室呼吸。

  谢梦菜缓缓抬头,看向程临序。

  他站在窗前,背影僵直如铁,肩头微微颤抖,不知是怒,是恸,还是压抑了十三年的悔恨。

  翌日清晨,织政院高台设坛。

  晨光初照,百官列席,宫人肃立。

  谢梦菜一身素白长裙,立于高台之上,手中高举那份手札。

  “今日,我不为权,不为势,只为一人正名。”她的声音清越如钟,穿透朝雾,“黑云骑士卒——伍十七!非但未临阵脱逃,反于绝境之中救出主帅,负伤三十里,忠勇无双!其功未录,其名被抹,岂是天理?”

  台下哗然。

  她转身,对柳明漪点头。

  老匠人捧出一面新制军魂幡,红绸如血,正待绣名。

  她取出一缕银线——正是“雪缕”,冷月般幽光流转。

  针起,线落。

  “伍十七”三字,以逆回纹绣就,隐于内衬,外人难察,唯有懂者方知其义。

  当晚,织坊后巷。

  风穿窗棂,烛火摇曳。

  一名平日沉默的哑女忽然惊坐而起,双眼通红,抓起炭笔在墙上狂书,一笔未停:

  我不是承衣使,我是伍十七的女儿。

  我爹说,将军没死,他让我等铜铃响。

  字迹歪斜却力透墙壁,最后一笔狠狠划破墙面,如泣如诉。

  风忽止。

  案上那对铜铃,轻轻一震,嗡鸣再起,仿佛穿越十三年风雪,终于等到了回音。

  而在织政院深处,李砚秋手持放大镜,俯身细查军魂幡边缘的绣工。

  她指尖抚过一处细微线头,眉心微蹙。

  这“雪缕”……竟与宫中乐坊所用琴弦材质极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