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砸在驿站残破的檐角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谢梦菜靠在墙边,指尖还沾着蓝靛叶的湿泥。

  那股腐甜气缠在鼻尖,挥之不去——不是自然霉变,是人为催烂,再混入劣质矿粉染色的伎俩。

  她闭了闭眼,心沉如铁。

  这叶子,本该来自岭南深山老林,只在春末采嫩叶发酵三十六日,方能提炼出“蜃楼彩”第一道底色。

  可眼前这些,叶片碎烂、脉络发黑,分明是拿死水沤过,再用硫磺熏蒸压味。

  一旦流入市集,不出半月,所有打着“贞织遗脉”名号的小坊都会被扣上“以次充好”的罪名,信誉尽毁。

  而真正的好料,已被悄然封锁。

  她抬眸望向门外。

  程临序正站在雨幕中,玄甲未卸,肩头雨水顺着刀痕般的轮廓滑落。

  他没问为何突然改道衡州,也没追问那一夜慈荫祠后的铜铃与密语。

  他只是牵马立于雪中,说了一句:“我随你南下。”

  如今风雨阻路,他却依旧沉默如山,仿佛只要她在视线之内,万里荒原也不过寻常归途。

  可谢梦菜知道,这一路已无退路。

  翌日天光微亮,衡州城门开启。

  她换了一身粗布医妇衣裙,竹笠遮面,混入市集。

  街巷狭窄,药摊接踵。

  陆家旗号高悬于各大染坊门前,巡丁挎刀穿行,逢人便查包袱。

  一老妇因兜售自染布条,当场被砸了摊子,指节被打得血肉模糊。

  围观者噤声退避,无人敢言。

  谢梦菜蹲在一角破布摊前,佯装挑选旧绢。

  忽然,一只枯瘦的手抚上她袖口——银蚕丝织就的暗纹藏于内衬,寻常人根本看不见。

  “这是……贞织令?”盲眼老妪嗓音沙哑,手指剧烈颤抖。

  谢梦菜心头一震,不动声色反问:“你认得这纹?”

  老妪猛地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师父说,若有持此纹者来,便将这个交给她。”她从怀里摸出一只陶哨,通体灰褐,形如贝壳,表面刻着细密潮纹。

  谢梦菜接过,指尖划过凹痕——是《织律》残章里的“汐引诀”,唯有岭南支脉才懂的密语记号。

  她终于确信:苏砚娘,找到了。

  当夜,江畔竹楼隐于芦苇深处。

  柴灯摇曳,映照出十余名裹头巾的女子身影。

  她们依次走入,脚步轻得像怕惊动水底龙魂。

  为首妇人捧出一本鱼皮册子,泛着幽绿光泽。

  “《染经·潮雾篇》。”她低声道,“以海雾为媒,借月华调色,七日成彩,见光即幻。此技三百年前被宫中列为禁术,唯我族秘传。”

  谢梦菜翻开一页,指尖微颤。

  上面记载的竟不只是染技,更有一整套依托水道、气候、潮汐流转的南北贩运图谱——若能重启,足以动摇陆家对染料市场的垄断。

  可话音未落,一名少女急奔而来:“陆府已递状纸,明日官差将查封全城私坊!他们说……有人私传宫中禁技,图谋不轨!”

  众人哗然。

  谢梦菜静静合上《染经》,烛火在她眼中跳动如刃。

  她起身走向窗边,望着漆黑江面。

  远处,一艘盐船正缓缓靠岸,灯火昏黄,似有押队守卫。

  片刻后,她转身,目光落在一直伫立门外的玄甲身影上。

  风穿竹隙,陶哨无声握紧掌心。

  有些局,必须抢在对方出手前布下。

  有些人,天生就是破局之人。

  而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藏身帘后的庶女。

  暴雨未歇,江风裹着咸腥扑面而来。

  竹楼外芦苇摇曳如鬼影,火把的光在水面上碎成一片片猩红。

  谢梦菜站在舱中,指尖抚过陶哨上的潮纹,目光沉静如深潭。

  她知道,陆家不会等天亮。

  “程临序。”她轻唤一声,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雨清晰入耳。

  他应声而入,玄甲未卸,肩头还凝着雨水与夜露。

  刀痕般的眉宇下,那双惯看沙场生死的眼睛此刻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你说。”

  “我要一份‘内府采办’文书。”她语速极稳,“措辞要足,印信要真——至少,在胥吏眼里得是真的。”

  程临序没问为什么,也没质疑可行性。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油布包好的铜印模,递给她:“孙怀恩当年留给你的,你一直带在身边。”

  谢梦菜接过,唇角微扬。

  那枚仿制礼部印模,是昔日她在民织司周旋权谋时,老尚书悄悄塞给她的保命符。

  如今,它将化作一场逆风翻盘的开端。

  一个时辰后,盐船悄然靠岸。

  十余名女子披着斗篷,在夜色掩护下将密封的靛料分装入夹舱。

  每一箱都做了双重标记:外层是粗盐,内里却是用蓝靛叶发酵七日、再以海雾调色的真正“蜃楼彩”底料——轻若无物,色可映月。

  天刚破晓,三辆牛车已停在衡州府衙前。

  车上抬下的木箱沉甸甸,封条上赫然盖着朱红大印:“贡品专运,私启者斩”。

  领头妇人跪地呈文,嗓音颤抖却字字清晰:“奉旨采办岭南遗脉靛料,礼部特派使监押,不得延误!”

  胥吏翻阅文书,目光扫过印章时顿了顿。

  他认不出真假,但那一抹威压十足的“钦命”二字,足以让他退避三舍。

  围观百姓窃窃私语。

  谁也没注意到,那些被抬进衙门的箱子,打开后全是空的。

  陆知秋是在正午得知消息的。

  他坐在染坊二楼雅间,手中茶盏猛地砸在地上。

  瓷片飞溅,如同他此刻几欲撕裂的理智。

  “她竟敢用假官文?!”他咬牙切齿,“去查!给我搜那竹楼,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证据!”

  当夜,黑衣人翻墙入林,火把照亮芦苇深处的竹楼。

  门扉洞开,屋内桌案尚温,茶汤未凉,却不见一人。

  唯有灶膛里残灰飘散,隐约可见烧尽的账册碎片,上面依稀残留“潮汐引线”、“北销八道”等字迹。

  陆知秋一脚踢翻木凳,怒吼未落,江面忽现数艘快船,悬挂漕帮旗号,兵丁列甲登岸。

  一名锦袍青年缓步上前,拱手冷笑:“陆大人深夜办案,扰了漕运重地,不知可有兵部勘合?若无,便是越权执法,按律当拘。”

  他是漕运总督之子,更是程临序边军旧部。

  一句话,逼得陆知秋脸色铁青,不得不收兵撤退。

  火光熄灭,人影散去。竹楼归于寂静。

  可千里之外的南岭山道上,一叶孤舟正逆流而上。

  艄公撑篙,哼着不成调的渔歌。

  舱中“谢梦菜”端坐饮茶,袖口微动,石灰粉落入杯中,泛起一抹诡异紫晕。

  她笑了。

  随即起身脱去外袍,揭下面具——柳明漪望着水中倒影,轻轻叹了一声:“这茶,该是给我的吧。”

  而真正的谢梦菜,早已换作药童打扮,背着竹篓穿行于瘴气弥漫的山谷。

  她手腕内侧毒腺隐隐发热,那是身体对某种新型迷香的预警,也是百毒不侵体质最后的警钟。

  但她不再躲避。

  她翻过三重山隘,终于望见那座藏于云雾中的古寨——石墙上刻着蚕形图腾,檐角悬铃随风轻响,仿佛回应着她掌心陶哨的低鸣。

  《染经》不能只藏于江心小舟,更不该困于京师权斗。

  它必须回到源头。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山寨祠堂,谢梦菜将陶哨放入供台凹槽。

  咔哒一声,暗格开启,里面静静躺着半卷泛黄帛书,与她手中的《潮雾篇》恰好拼合。

  她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光如炬。

  与此同时,崔九章策马疾驰出岭南,马背上的油纸包裹中,正是誊录完整的《染经》副本。

  他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是什么,只知道,将军曾亲自交代:“送到绣学塾,交到顾青梧手里——慢一步,天下就变了。”

  江风浩荡,春寒未尽。

  而在北方某座书院阁楼上,一幅由百幅织锦拼接而成的长卷正悄然展开。

  丝线经纬交错,似山河奔涌,又像命运伏笔。

  只待一人登台,点燃那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