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

  整座城市都已经沉睡,只有县人民医院地下二层的法医解剖中心还亮着灯。

  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味道。对于普通人来说,这里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阴森之地,连路过都要绕道走。

  但对于顾阗月来说,这里是她的战场,也是她唯一能找到真相的地方。

  惨白的无影灯下,顾阗月穿戴着全套的解剖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双层乳胶手套,手里握着一把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的4号柳叶刀。她的眼神专注而冷静,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在审视着面前这具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尸体。

  死者赵铁柱,外号“刀疤”。

  这是她第三次对这具尸体进行复检了。

  “顾姐,还没回去啊?”

  值班的小法医小刘打着哈欠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瓶红牛,看到顾阗月还在忙活,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这案子不是都定性了吗?魏局长今天下午还打电话来催,说家属那边闹着要领尸体火化,让赶紧出证明呢。您这……”

  “让他等着。”

  顾阗月头也没回,声音冷得像这解剖台上的不锈钢:“尸体还没说话,谁也别想把它烧成灰。告诉魏局长,这是法医的规矩。在我的报告没出来之前,这具尸体谁要是敢动一下,我就告他毁坏物证证据罪。”

  “呃……好吧。”

  小刘吓得一哆嗦,赶紧放下红牛溜了。整个县里相关系统都知道,这位顾大法医是出了名的“冷面罗刹”,业务能力全省一流,但这脾气也是出了名的硬,认死理,谁的面子都不给。

  解剖室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那台老旧的排气扇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顾阗月的目光紧紧盯着死者头部左侧颞骨处。

  那里有一处明显的凹陷性粉碎性骨折,也是之前交警队事故鉴定书上认定的致命伤,重型车辆高速侧面撞击导致头部着地,造成严重的颅脑损伤,瞬间死亡。

  这个结论看似无懈可击。伤口形态符合,致伤物符合,死亡机理也符合。如果是普通的法医,可能看一眼就签字了。

  但顾阗月不是普通的法医。

  她是那种为了弄清一个疑点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的人。她的直觉从来没有骗过她,而现在,她的直觉在疯狂报警——这具尸体有问题!

  “为什么这块头皮下的出血量这么少?”

  顾阗月喃喃自语,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她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掀起死者伤口边缘的一块头皮组织。肉眼看去,这里确实是一处严重的撞击伤。但是,如果是生前伤,也就是人在活着的时候受到的暴力撞击,人体会有本能的生理反应——血压存在,心脏跳动,受损血管会破裂出血,组织液会渗出,周围组织会出现明显的水肿和炎症反应。这就是法医学上所说的“生活反应”。

  可是这里……

  太干净了。

  伤口周围的皮下出血量少得可怜,就像是……血已经流干了,或者是心脏已经停止泵血之后才造成的伤口。

  “除非……”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海中浮现,让她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立刻放下柳叶刀,取了一小块伤口边缘的组织样本,做成切片,放到了旁边的显微镜下。

  调节焦距,对光,观察。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时间仿佛凝固了。显微镜下的视野被放大了一千倍,细胞、纤维、血管,一切微观结构都清晰可见。

  终于,顾阗月猛地抬起头,虽然戴着口罩,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里,却充满了震惊,随后转变为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

  没有生活反应!

  显微镜下,受损组织周围干净得可怕!没有白细胞聚集,没有纤维蛋白析出,没有红细胞的广泛浸润!所有的细胞都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对创伤的应激反应!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头部撞击地面造成这处“致命伤”的时候,刀疤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的血液循环已经停止了!

  换句话说,

  他是死后被撞的!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伪造现场!

  顾阗月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寒冷刺骨。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漆黑的雨夜,凶手先用其他手段杀死了刀疤,很可能是机械性窒息或者是药物注射,因为体表没有其他明显外伤,然后把尸体摆在路中间,再驾驶着那辆巨大的渣土车碾压过去,利用车祸造成的巨大破坏来掩盖真正的死因!

  所谓的酒驾车祸,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如果在没有进行详细解剖和病理检测的情况下匆匆火化,这个真相将永远石沉大海!所有的罪恶都会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好毒的手段!

  好完美的计划!

  顾阗月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能设计出这种手法的人,绝不是普通的流氓混混。这种对“死后伤”和“生前伤”差异的利用,这种利用车祸破坏尸体来掩盖死因的手段,需要极其专业的法医学和反侦察知识!

  甚至可能有懂行的人在背后指导!

  “叮铃铃!”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在这个死寂的深夜里,这突兀的铃声就像是诈尸一样吓人。

  顾阗月深吸一口气,摘下手套,走过去接起电话。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然后是一个经过变声器处理的、低沉而扭曲的男声:

  “顾法医,这么晚还在加班啊?真是敬业。”

  顾阗月的心猛地一沉:“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事,没必要钻牛角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辈子就舒舒服服过去了。”

  那个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戏谑:

  “那个报告,按交警队的结论写就行了。意外嘛,谁也不想的。别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家里人找麻烦。对了,听说你妹妹顾小雨在实验小学读书?这几天天冷路滑的,让她上学放学注意安全啊,别像刀疤一样,出什么‘意外’……”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顾阗月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对方显然知道她已经查到了什么,甚至连她家人的信息都摸得一清二楚。这是在拿她最亲的人做筹码!

  恐惧吗?

  当然恐惧。她只是个女人,她也想平平安安过日子,也怕家里人出事。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心开始冒冷汗。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把电话挂了,把那份真实的报告撕碎,然后按他们说的做。只要签个字,什么事都没了,甚至还能得到一大笔封口费。

  但是,

  下一秒,她抬头看了一眼解剖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

  看了一眼墙上那幅自从她入行第一天起就挂在那里的字——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那是她师父临终前留给她的,也是她作为法医的誓言。

  若是连法医都成了帮凶,那这世上还有真相吗?那这些死不瞑目的冤魂还能找谁诉说?

  顾阗月的眼神瞬间变得坚硬如铁,那是即使面对死亡也绝不退缩的目光。

  “你是谁我不管。”

  她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死人不会撒谎,我也不会。你想让我签假报告?做梦!除非你现在过来,把我一起解剖了!否则,只要我还要这只手,我就只会写我看到的真相!”

  “啪!”

  她重重地把电话挂断,仿佛那是切断了某种恐惧的连接。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面前是惊涛骇浪。

  但她没有退路。

  她走到打印机前,拿起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真实尸检报告。那上面所有的图文都指向了一个结论:谋杀!

  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齐学斌的私人号码。

  “喂,齐队。我是顾阗月。”

  “你在哪?我有重大发现。”

  “刀疤……不是死于车祸!他是被人谋杀的!”

  窗外,风雪更大了。

  但这间冰冷的解剖室里,却燃起了一团火。一团足以烧穿黑暗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