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面一辆驴车忽然在门前停了下来,一个肥胖老妪匆忙下车。

  “阿奶——”牛儿看到老妪出现,惊奇地喊出了声。

  “琨儿,幺娘走了……”老妪说完这一句,

  双手猛地一拍大腿,盘腿儿坐在地上,呜嗷一嗓子就嚎了起来,“我那可怜的媳妇啊,你怎么命这般苦啊……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哭得那是撕心裂肺,不知情的还以为感情有多深,死得是她闺女。

  春桃方才强忍着的泪,在听到幺娘走了这一句的时候,刷地一下流了出来……

  这次她没擦,泪眼模糊地看着堂前的闹剧。

  她那个爹此时也老实巴交地垂泪,那小姨更是嘤嘤地哭着,不过拿帕子遮掩,干打雷不下雨。

  嚎得最惨的是她奶。

  可平日里叉腰骂她娘是不下蛋的鸡,各种磋磨她**,也是她。

  当初她娘日夜不停地磨豆腐,钱也越挣越多。

  与赵琨从村里走到了县城,又从县城走到了京中,一步一个脚印安安稳稳地买了宅子,扎下了根。

  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奶没来时候,家里什么光景,她虽小却是记得的。

  她会每日洗澡,衣服永远是柔软的干干净净的,她娘再忙会早起给她卧鸡蛋汤,给她编辫子,涂擦脸油,手指甲染豆蔻……她光鞋子都有好多双……

  自己单独有自己的房间,里面是各种磨喝乐……

  有的是阿娘买的,有的是邻居送得,有的是她爹给做得,都不重样。

  可以天天吃糖,她吃够了随手就分给邻居家的小朋友……

  周围邻居家的孩子都爱跟她玩儿。

  家里饭菜也是顿顿有肉,天天是笑语。

  后来是鲁地发生了饥荒,许多人家在京中有亲戚的,便逃荒来投奔。

  没有亲戚的,或变成了流民,或在家活活等死。

  京中也知道鲁地的情况,所有人都救济显然不现实。

  可本地有亲戚同意收留,只要交二十文,便可立了暂居户,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邻居家的刘娘老娘和弟弟卷着铺盖过来投奔,刘娘夫婿人不错,同意收留,只刘娘不肯。

  天天早起连摔带打,扯嗓子指桑骂槐,从早骂到晚,什么脏骂什么一连骂了三天……

  最后老人家和弟弟拎着包袱走了……后来被旁的邻家再发现,已经饿死在了京郊巷子里……一老一少两具尸体被衙役拉出去同京郊的难民一起烧了。

  春桃至今记得她奶第一次登门时的样子:瘦得只剩下骨架子,衣服浑身上下都成了破布,黑黢黢一片,看不清原来颜色,油亮得都硬了。

  头发如枯草,张口一笑,满口的大黑牙,身上还有虱子在跳。

  当时甫一照面就将她吓哭了,直躲在她娘身后闹,哭着喊着让她奶走……

  她娘笑着的脸拉了下来,十分严肃地问她:可是希望将她奶轰出去,令她爹没了娘,令她也同邻居刘娘那样被人戳脊梁骨?

  她那时候小,看着她娘生气又严肃的脸,只能含泪懵懂摇头。

  最后点头同意将她的屋子让了出来。

  自己的小屋从此就被她阿奶给霸占了……那些精致的她喜欢的磨合乐,后来要么是碍事碰倒摔碎,要么是她阿奶偷着扔,都没了……

  她奶刚来的时候,对她是陪着笑,小心翼翼的,说话都哄着她。

  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阿奶来了第二年又来了她奶的幺弟……

  幺弟滚了,又来了不要脸的姨。

  她娘落了胎,再无法生育……

  时光一转,她阿奶打扮得溜光水滑,一肚子肥油,肚子都挺了起来,掐腰站在她娘门口破口大骂,“老赵家是做了什么孽呦,成型的男胎都落了下来,娶了这么个不下蛋的鸡……”

  她娘坐着小月子,眼泪不停地流……

  春桃眼泪不停地流……

  半夏抬头就看到面色麻木的春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见状刚将床单铺平,拿帕子给她擦脸,还以为她因为尿床难过。

  “没事,人谁没有三急的时候,被子我都拆了,一会儿洗了晾晒了就好……”

  半夏显然也听到了大堂里的事,很是平静。她身为药堂的医女,早已见惯了人生百态,以及惺惺作态。

  大爱无言,大悲无声。

  有时候哭得最狠的那个,未必是最伤心的,可能面上在哭,心里还在偷着乐,说上一句死得好。

  她抱着被,经过春桃之时,忽然顿步,“其实,有时候人太为旁人想……委屈了自己,未必是好事,也未必能获得旁人的感激……

  她们只是会觉得你好说话,能让步而忽视你。这次是我疏忽了,该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她是想到春桃而有感而发。

  春桃却不由得想到她善良的娘……

  眼底压下恨意,面色如常点了点头,“是啊,这世道,蝇营狗苟之人,荒**无耻之人,卑劣之人活得好好的,那些勤劳善良贤惠的,死得反倒是快……”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转头看向半夏:“你放心,我以后不哭了。”

  她娘当时哭,没得到她爹的怜惜……

  她哭,纵使哭出来黄河,她娘也回不来了。

  哭一点用也没有。

  眼泪若是不能让人怜惜,不能成为对付人的手段,那么这眼泪是不值钱的。

  春桃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

  半夏觉得奇怪,没多想,掀开帘子离开了。

  春桃一直扶着门框站着,继续看着她阿奶的表演。

  直到她爹赵琨看到红杏也一直在哭,小声道:“娘,地上凉,先别哭了,红杏她双身子的人,胎象不稳,经不住哭……”

  地上抹泪的老太瞬间站了起来,比川剧变脸还快,面上立刻笑了起来:“真哒?就说么,一看红杏就是个有福的,牛儿是好大孙,你这一胎肯定也是个带把的……”

  牛儿这个好大孙此时嘴快道:“娘要喝药,钱不够……”

  谁曾想,以往天天哭穷的老太太,此时笑眯眯地点头,“有钱,奶有钱……”

  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帕子,抖落开来——

  待看清帕子里的东西,春桃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瞳孔地震。

  就连赵琨和红杏都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娘,您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