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微明,床上的人终于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颤了颤,有了苏醒的迹象。

  月娘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刘御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逃出了郡主府。

  冰冷的雨水浇在他脸上,他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方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恐惧,让他浑身发颤。

  可渐渐地,他冷静了下来。

  他回想着安乐郡主那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折磨人的快意,没有猫捉老鼠的戏谑,而是……一种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那感觉,就像一头猛兽,死死护着自己叼回洞穴的猎物,哪怕那猎物已经奄奄一息,也不许旁人窥探分毫。

  这……这哪里是厌憎?

  刘御医在雨中站了许久,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

  安乐郡主对裴应见的态度,有古怪。

  有大大的古怪!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变了又变,最后闪过一抹决断。

  这件事,必须立刻禀告圣上!

  ……

  药炉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黑的药汁翻滚着,散发出能将人苦晕过去的草药气。

  月娘站在门边,一身锦衣华服与这烟熏火燎的药房格格不入。

  她只是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那无形的压力就让负责熬药的下人手心全是汗,连扇火的力道都变得僵硬起来。

  “嘶啦——”

  一滴冷汗顺着那下人的额角滑落,不偏不倚地滴在了滚烫的炉壁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

  就是这声轻响,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月**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火候过了。”她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那下人腿一软,当即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郡主恕罪!奴才……奴才不是有意的!奴才这就……”

  他话未说完,一道凌厉的掌风已然及体。

  “砰!”

  一声闷响。

  那下人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身子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随即软塌塌地滑落在地,胸口凹陷下去一个诡异的弧度,眼见是活不成了。

  药房里其他几个仆役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了一地,头埋得死死的,连呼吸都忘了。

  “拖出去。”月娘看也未看那具尸体一眼,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重新换一罐水,药材拿来。”

  她的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烦躁与戾气。

  很快,下人们连滚带爬地将尸首处理干净,又战战兢兢地捧上新的药材和水。

  月娘竟真的就夺过那把蒲扇,坐在了那张油腻腻的小凳子上,亲自守着那药炉。

  她如今金尊玉贵,却好似做惯了这等粗活。

  常年练武长满茧子的手指被炉火的热气一熏,很快就泛起了红,她根本毫无察觉。

  扇火的力道轻重适宜,呛人的浓烟她也没感觉,华美的裙摆被溅起的灰烬弄脏了她也毫不在意。

  那双漂亮的凤眸死死盯着陶罐里翻滚的药汁,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仿佛她熬的不是药,而是要将自己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一并熬进去,熬干,熬尽。

  ……

  一个时辰后,一碗温度恰好的汤药,被月娘亲自端进了那间阴沉的卧房。

  她遣退了所有人,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她走到床边,用勺子舀起一勺黑褐色的药汁,粗鲁地掰开裴应见的嘴,就往里灌。

  可他牙关紧闭,人又在无意识的昏睡中,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弄湿了枕巾,一滴也没能喂进去。

  月**耐心迅速告罄。

  她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废物!”

  她低咒一声,胸中的烦恶再次翻涌上来。

  她真想就这么把一碗药泼在他脸上,然后拂袖而去。

  可不知为何,脚下却像生了根。

  就在她烦躁得想摔碗的瞬间,床上的人,眼睫忽然颤了颤。

  然后,那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没有了往日的麻木与虔诚,也没有了被折磨时的痛苦与死寂。

  那是一双清澈的、甚至带着几分迷茫的眼睛,像雨后初霁的天空。

  那双眼睛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然后,瞳孔里慢慢地,慢慢地,漾开了一抹温柔到极致的笑意。

  那是一种缱绻入骨的、失而复得的欣喜。

  裴应见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了一个沙哑却清晰的音节。

  带着满腔爱意,他低声说:

  “绵绵……”

  轰——!

  月娘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炸得她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作响。

  绵绵?

  他在叫谁?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强行捅进了一把尘封已久的锁。

  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好像被她遗忘了。

  可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想尽力去想,突然便有一股钻心剜骨的头痛,在一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神思。

  她不由自主地,再看向裴应见那双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眼睛。

  心脏毫无预兆地疯狂地擂动起来,一下,又一下,撞得她胸口生疼。

  那不是愤怒,不是兴奋,而是一种全然陌生的、让她惊慌失措的感觉。

  “你……”

  她猛地向后跳开,像是被毒蝎蛰了一口一般。

  不,不对劲!

  她怎么这么不对劲!

  难道是中毒了?

  还是走火入魔了?!

  这个念头让她脸色煞白。

  她顾不得其他,立刻放下药碗,盘膝坐倒在地,强行运起内功,巡查自己的经脉。

  可真气在体内游走数周,却顺畅无比,没有半分滞涩,更无中毒或内力紊乱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

  她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再去看裴应见。

  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睛。

  男人眉头紧锁,重新陷入了那片无知无觉的昏沉之中。

  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温柔缱绻,仿佛只是她头痛欲裂时产生的幻觉。

  屋子里,静得可怕。

  月娘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心头的剧痛和狂跳已经平复,可一种更深、更沉的茫然与难受,却像是涨潮的海水,慢慢淹没了她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