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没听懂,固执地用汤匙舀起药汤,吹凉了,递到她嘴边。

  僵持了半个时辰,直到药彻底冷掉,他才默默退下,半个时辰后,又端来一碗热的。

  到了第三天,月娘醒来时,他已经坐在了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石雕,若不是胸口有微弱的起伏,与死物无异。

  她没有再骂,也没有再扔东西。

  只是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恨这种感觉。

  恨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色厉内荏的伪装。

  更恨自己,那颗被千锤百炼、本该坚如铁石的心,竟会因为这道沉默的影子,而生出不该有的波澜。

  她甚至会下意识地去听院子里的脚步声,在判断出是他之后,心底会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安定。

  这简直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

  郡主府的主院内,萧玦正悠闲地喂着池子里的锦鲤。

  鬼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主上,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旧疾又犯了,咳血不止。太医院束手无策,动用了所有眼线,在京城内外,都找不到神医云承月的踪迹。”

  萧玦撒下鱼食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

  “找不到?”他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冰冷,“自然是不容易找到的。”

  鬼影不解,却不敢多问。

  萧玦转动轮椅,目光投向偏房的方向,眼神里满是玩味。

  这世上能让死人开口的法子有很多,能让一个活人出现的法子,自然也不少。

  “让月娘来见我。”

  月娘被带到主院时,萧玦正在修剪一盆病态的兰花。

  他甚至没抬头,只是用银剪子,慢条斯理地剪去一片枯黄的叶子,声音温和得如同春风拂面。

  “那条狗,你养得还习惯吗?”

  月**心猛地一沉,垂下眼帘,声音听不出情绪:“月娘不敢妄言。”

  “哦?”萧玦终于抬起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悲天悯人般的微笑,“可我瞧着,你倒是挺喜欢。若非如此,又怎会容他留在你房里?”

  月**指尖,在袖中狠狠掐进了掌心。

  萧玦放下剪子,缓缓转动轮椅,来到她面前,仰头看着她苍白的脸。

  “我今天要与你说一件事。虽然你很喜欢这条狗,但他到底曾是大雍的侯爵,也曾为百姓请命,为一方赈灾,多少也算国之栋梁……你我虽为陛下做事,但陛下……也并非事事都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看,他已经被折辱至此,成了废人一个,连条狗都不如。再关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月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主上的意思……”

  “放了他吧。”萧玦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给他一条活路,也算是……为陛下……为大雍积些阴德。”

  “让他走,让他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在京城。”

  月娘彻底懵了。

  她看着萧玦脸上那悲悯的神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主上会发善心?

  绝不可能!

  可……

  “此事,我不逼你。”萧玦见她不语,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你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告诉我。”

  他说完,便不再看她,转动轮椅,重新回到了那盆兰花前。

  月娘浑浑噩噩地走出了主院。

  脑子里,全是萧玦那句“放了他吧”。

  为什么?

  主上到底想做什么?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那背后,必然是比直接杀了裴应见更残忍、更恶毒的算计。

  她脚步虚浮,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裴应见那间破败的偏房门口。

  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月娘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热气混着水汽扑面而来。

  屋子正中,放着一只半旧的木桶。

  那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坐在桶里。

  水只及到他的腰腹,他微低着头,正用布巾擦拭着自己的手臂。

  月**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氤氲的水汽弥漫在眼前。

  水珠儿顺着他的古铜色皮肤,从肩背慢慢流下来。

  他的背宽阔而结实,本该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可现在那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

  有陈年的刀伤,狰狞如蜈蚣,也有崭新的鞭痕,皮开肉绽……那是她亲手加在他身上的刑罚。

  新伤叠着旧伤,像一幅残破而恐怖的画卷,铺满了他的整个后背。

  似乎是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裴应见擦拭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水珠顺着他坚毅的下颌滑落,淌过他线条分明的胸膛,最后没入水中。

  他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惊慌,没有羞耻,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仿佛被看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月**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无法呼吸。

  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明白了。

  萧玦不是在给她选择。

  萧玦是在逼她,逼她亲手将这唯一的、能让她感觉到一丝暖意的火苗,彻底掐灭。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变回那把最好用的、最没有感情的刀。

  月娘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与痛楚,都已化作一片冰冷的死灰。

  她转身走回主院,同意了萧玦的决定。

  ……

  次日,天还未亮,月娘便已起身。

  她翻出自己从前出远门常用的包袱皮,开始一点点地收拾东西。

  很多,很细,她一件件整理,然后一一仔细地放进包袱里。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经过了千百遍的演练,冷静得没有半分情绪。

  仿佛她收拾的不是一个人的行囊,而是在准备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工具。

  就在她将包袱的最后一个角系好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裴应见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月娘手中的那个包袱上。

  他脚步一顿,那双空洞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