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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年轻人像是找到了舞台,放下水瓢,绘声绘色地比划起来。

  “当时癞二狗那浑球提着刀,跟疯了一样!国勇哥就是为了护着国英姐才冲上去的!”

  “我们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国勇哥满头是血,那血糊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肚子上!这里,还有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被捅了两刀!那衣服,‘唰’一下就红透了!全是他自己的血!”

  “我的乖乖!”有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年轻人说得更起劲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

  “我们几个人,抬着他就往镇上跑啊!”

  “你们是没瞧见,那血就跟不要钱似的,顺着门板往下滴,在黄土路上流出了一条红线儿!”

  “等送到卫生院的时候,人……人真的就只剩下一口气了!”

  “要不是刚好有县里的一声下来,抢救及时,国勇哥这条命,早没了!”

  那年轻人唾沫横飞的讲述,仿佛还在杨国忠的耳边回响。

  一幕一幕,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杨国忠就那么默默地听着,一个字也没说。

  他在心里问自己,换作是他,他能做到那个地步吗?

  为了妹妹,拿自己的命去换?

  答案像是一块冰,瞬间冻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做不到。

  他杨国忠,怕死,惜命。

  他绝对做不到像杨国勇那样,眼都不眨一下就往刀口上撞。

  想通了这一点,心里那股子翻腾不休的嫉妒和不甘,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慢慢地瘪了下去。

  罢了。

  他对自己说。

  妈对老二好,那是应该的。

  那台缝纫机,不是偏心,那是老二用半条命换回来的。

  这么一想,堵在胸口的大石头,总算是挪开了一点点。

  他好不容易才在心里说服了自己,把那点儿难堪和憋屈给压了下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才刚踏进家门,郑丽娟这盆火,就“轰”的一下烧得更旺了。

  “我不管!”

  郑丽娟尖利的嗓音像一根锥子,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杨国忠的鼻梁上。

  “你现在,立刻,就去找你那个好妈!”

  “让她也给我买一台缝纫机!算是赔给我的!”

  “赔?”

  杨国忠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

  白天在地里受的闲气,刚刚在心里强行压下去的憋闷,在这一刻,尽数炸开!

  “郑丽娟,你脑子是不是被门给挤了?!”

  他一声怒吼,声音大得把房梁上的灰都震下来几粒。

  “你让我去找我妈要?”

  “就你这个德行?!”

  “就你跟我妈那个关系,见面不掐架就烧高香了!”

  杨国忠气得笑了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你还想要缝纫机?”

  “你要个屁!”

  这句粗鄙至极的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郑丽娟的脸上。

  她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歇斯底里的尖叫。

  “杨国忠!你这个窝囊废!”

  “你冲我横什么本事?!有能耐冲你妈要去啊!”

  “我是谁?我是你媳妇!凭什么不能要?!”

  “你是她大儿子!大儿子就该占头一份!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你今天但凡不敢去要,你信不信,以后全村人都会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

  “他们会说,杨家老大,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被亲妈和亲弟弟骑在头上拉屎!”

  “没用的东西!”

  郑丽娟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在杨国忠最在意、最脆弱的地方。

  他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他知道。

  他该死地知道,郑丽娟这些话虽然难听,却有几分歪理。

  在这个村子里,脸面大过天。

  长子的地位,更是天经地义。

  可让他为了这点脸面,为了郑丽娟,去跟妈开口讨要那台用弟弟的命换来的东西?

  那不是要去东西。

  那是去要脸!把自己这张老脸,扔在地上,让妈,让全村人踩!

  他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

  不可能!

  万万不可能!

  他杨国忠,丢不起这个人!

  杨国忠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郑丽娟的怒火上。

  但这盆水,非但没有浇灭那火焰,反而像是滚油进了锅,瞬间炸得更旺了!

  她被他那副宁死不屈的窝囊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废物!孬种!”

  “连自己的媳妇孩子都护不住,你算什么男人!”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杨国忠梗着脖子,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一声不吭。

  他的沉默,在郑丽娟看来,就是最彻底的挑衅。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杨国忠那张铁青的脸上,移到了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一个无比恶毒,也无比决绝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她的脑子。

  她忽然笑了,笑得阴森森的,让人毛骨悚然。

  “杨国忠,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这缝纫机,你要,还是不要?”

  杨国忠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不要!”

  “好!”郑丽娟尖叫一声,那声音凄厉得像是要撕裂空气。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的肚子,脸上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你不要是吧?行!”

  “你妈不是偏心你那个半死不活的弟弟吗?她不是只在乎她闺女和她二儿子吗?”

  “这个孙子,她也别想要了!”

  “你今天要是敢不给我把缝纫机要回来,我现在就去镇上的卫生院!”

  “把你这个杨家的种,给打了!”

  她以为,这一下,一定能戳中杨国忠的死穴。

  谁不知道杨国忠做梦都想要个儿子来撑门面?

  用孩子威胁不了张佩珍那个老虔婆,还威胁不了你杨国忠吗?!

  然而,她预想中杨国忠的惊慌、妥协、甚至是跪地求饶,通通没有出现。

  杨国忠脸上的暴怒,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褪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