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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内,烛火静静燃烧。

  吴达被拖拽出去的哀嚎声在夜风中断绝,仿佛从未响起。

  萧羽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一股夹杂着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愈发清醒。

  李道宗。

  江夏王。

  这根钉子,算是埋下了。

  他并不畏惧,只是觉得有些厌烦。

  这些身居高位的宗室权贵,总喜欢用这种阴私的手段,来剪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地位。

  他们看不到天下大势,看不到万民疾苦。

  眼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得失。

  与这些人争斗,浪费心神。

  “主公。”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羽回头,看到李勣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中央。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儒衫,洗去了牢狱中的污秽,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

  只是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今夜所受冲击的余波。

  “他走了?”李勣问。

  “嗯。”萧羽应了一声,“一个传话的阉人,不必在意。”

  李勣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江夏王李道宗,在朝中根基深厚,党羽众多。”

  “他主管兵部,天下兵马调动,皆要经他之手。”

  “主公今日驳了他的面子,怕是后患无穷。”

  萧羽走到主位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后患?”

  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

  “我萧羽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从不畏惧什么后患。”

  “他若想斗,我便陪他斗上一场。”

  “正好,也让长安城里的那些人看看,我这西秦之地,不是谁都能伸手的地方。”

  李勣看着萧羽,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杀伐的脸。

  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这才是他选择追随的人。

  有经天纬地之志,亦有横扫六合之勇。

  “主公,李道宗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他今日派人来,名为借刀杀人,实则一石二鸟。”

  李勣的思路变得清晰起来。

  “若主公杀了我,便是为您树立了一个残害降臣的恶名,日后陇西士人,再无人敢真心归附。”

  “同时,也遂了他剪除异己的心愿。”

  “若主公不杀我,便是公然与他为敌。”

  “他便可借此在朝中攻讦主公,言您包藏祸心,收拢西秦余孽。”

  萧羽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分析得不错。”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他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李勣。

  这是考验,也是信任。

  李勣没有立刻回答。

  他在书房中踱了几步,脑中飞速运转。

  片刻之后,他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釜底抽薪。”

  “哦?”萧羽示意他说下去。

  “李道宗想给主公您扣一个‘包藏祸心’的罪名,那我们就让他无话可说。”

  “主公明日便可上奏朝廷,为我请功。”

  “就说我李勣深明大义,不仅劝降了西秦旧部,更为大唐平定陇西,献上了安抚民心之策。”

  “奏疏之中,要将我的功劳写得越大越好。”

  “如此一来,我便不再是降臣,而是有功之臣。”

  “李道宗再想动我,便要掂量一下,与一位灭国功臣举荐的‘贤才’为敌,会引来何等非议。”

  萧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李勣,果然是李勣。

  这份**嗅觉,远非张彪、赵虎之流可比。

  “这只是第一步。”

  李勣继续说道。

  “光有虚名,还不够。”

  “主公需要让我,做出真正的功绩来。”

  “用实打实的政绩,堵住所有人的嘴。”

  “陇西之地,新附大唐,百废待兴,正是建立功业的最好地方。”

  “在下恳请主公,将最难治理,也最容易出成绩的韩地,交予我来打理。”

  “不出半年,勣必将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归心。”

  “到那时,我李勣之名,便不再是西秦的降臣,而是大唐的能臣。”

  “李道宗,他便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来攻讦主公与我。”

  萧羽看着他,缓缓点头。

  “很好。”

  “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陇西郡守之位,我会为你留着。”

  “但在此之前,你需要用你的能力,向所有人证明,你配得上这个位置。”

  李勣躬身一揖,神情肃穆。

  “勣,明白。”

  “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江夏王府的那个管家,主公打算如何处置?”

  萧羽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一个阉人,竟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还想替他的主子,要我的命。”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守在门外的王虎,下达了命令。

  “王虎。”

  “在!”

  “刚才那个阉人,送出城了吗?”

  王虎瓮声瓮气地回答。

  “回总管,刚出城门。”

  “嗯。”

  萧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派一队人,跟上去。”

  “做得干净点。”

  “别让人知道,他是死在陇西地界上的。”

  王虎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

  “是!”

  他转身离去,脚步声沉重而坚定。

  李勣站在书房内,听着这番对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杀伐果断。

  这位主公的手段,比他想象的,还要狠厉。

  一个王府管家,说杀就杀了。

  这等于是在李道宗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从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看着萧羽的背影,那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愈发高大。

  他知道,自己这条船,是上对了。

  ……

  陕州,三里村。

  这是一个紧挨着萧家村的贫瘠村落。

  村里的屋子,大多是黄土夯筑而成,低矮而破败。

  初夏的风,吹过光秃秃的田埂,带着一丝干燥的尘土味。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此刻却挤满了人。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这里,伸长了脖子,望向村口的小路。

  他们的脸上,是混杂着期盼、紧张与恐惧的复杂神情。

  人群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王婉儿扶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靠在老槐树的树干上,脸色有些苍白。

  她的小腹已经大得惊人,仿佛随时都会临盆。

  身上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整洁。

  “婉儿妹子,你身子这么重,咋还跑出来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村妇,满脸担忧地扶着她。

  “快回去歇着吧,这里风大。”

  “是啊婉儿,你这都快生了,可不敢再折腾了。”

  旁边的几个妇人也纷纷劝道。

  王婉儿对着她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谢谢几位嫂嫂,我没事。”

  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村口的方向。

  “我想……我想听听他的消息。”

  自从十个月前,她怀有身孕之事被父亲苏星河发现,怒不可遏地将她赶出家门后,她便举目无亲。

  是三里村这些淳朴的村民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靠着百家饭,才撑到了今天。

  她不敢回萧家村。

  她怕给萧羽的家人带去麻烦,更怕自己这副模样,会影响到萧羽的名声。

  她只能在这里,默默地等待。

  等待那个曾许诺她两年之约的男人。

  十个月,音讯全无。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

  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带给她为人母的喜悦,也带来了与日俱增的思念与恐慌。

  今日,听闻朝廷派了军官,前来宣告参军子弟的战况。

  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要知道,他还活着。

  一定要活着。

  “来了!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村口的小路上,一队身着大唐军服的兵士,正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披轻甲的校尉,面容肃穆,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木盒。

  他身后跟着几名书吏,捧着厚厚的名册。

  村民们自动让开一条路。

  那校尉走到老槐树下,将木盒放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桌子上。

  他环视了一圈村民们那一张张紧张的脸,沉声开口。

  “奉陛下之命,大唐雍州大营,于陇西大破西秦薛举!”

  “此战,我大唐将士,奋勇杀敌,荡平贼寇,功在社稷!”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

  “然,战阵无情,刀剑无眼。”

  “此战,我陕州府籍贯,共有二十三名将士,为国捐躯。”

  二十三名。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王婉儿的心,瞬间揪紧了。

  她的手死死地抓住树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名校尉。

  校尉打开了手中的名册,面无表情地开始宣读。

  “三里村,王二狗。”

  人群中,一个正在抹泪的老妇人,听到这个名字,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我的儿啊——!”

  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村庄的宁静。

  “萧家村,李大壮。”

  “……”

  校尉的声音,像是一柄无情的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人们的心脏。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悲伤,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王婉儿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听不清那些哭喊,也看不清那些悲痛的脸。

  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校尉冰冷的声音,以及那一张一合的嘴唇。

  不要。

  不要念出那个名字。

  求求你,不要念出那个名字。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

  她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从校尉的口中吐出。

  王婉儿的心,也随之一次又一次地被凌迟。

  终于,校尉合上了名册。

  “以上,便是此战阵亡的全部将士。”

  “朝廷追封其为烈士,家属可领抚恤银五十两,其子可免十年徭役。”

  他说完,对着众人躬身一揖。

  整个村口,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发出的压抑而绝望的哭声。

  王婉—婉儿的身体,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结束了?

  阵亡的名单,念完了?

  没有他?

  没有萧羽?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她心中厚重的阴云。

  她有些不敢相信。

  她怕是自己听漏了,怕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扶着树干,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站直了身体。

  她想走上前去,再问一遍,再确认一遍。

  可她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

  就在这时,那名校令身后的书吏,拿出了另一份名册。

  这份名册,是红色的。

  “接下来,宣读此战有功将士之封赏。”

  书吏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萧家村,萧大山,作战勇猛,斩首**,官升队正,赏钱十贯!”

  “……”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出,伴随着一阵阵惊喜的欢呼。

  悲伤与喜悦,在小小的村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王婉儿的心,却依旧悬着。

  她不在乎什么封赏,不在乎什么官职。

  她只要知道,他还活着。

  那个红色的名册,一页页地翻过。

  书吏的声音,不疾不徐。

  王婉儿的呼吸,几乎停滞。

  终于,书吏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敬畏与激动的声音,高声宣读。

  “萧家村,萧羽!”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王婉儿的身体猛地一颤,扶着树干的手,骤然收紧。

  “于陇西之战,亲冒矢石,阵斩西秦国主薛举,大将宋金刚,为平灭西秦立下首功,功勋卓著,彪炳史册!”

  “陛下龙颜大悦,特旨!”

  “晋,冠军侯!”

  “食邑三千户!”

  “赐黄金万两,锦缎千匹,长安城内府邸一座!”

  “另,擢升为镇西秦行军总管,节制陇西十万大军!”

  “钦此——!”

  书吏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口,久久回荡。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村民,包括那名宣读的校尉,全都目瞪口呆,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原地。

  冠军侯?

  食邑三千户?

  镇西秦行军总管?

  节制十万大军?

  这些词,他们听不懂,但他们能感觉到,那是一种他们连想象都无法企及的荣耀与权势。

  那个从萧家村走出去的,被人唾弃的私生子。

  如今,已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天啊!冠军侯!”

  “俺没听错吧?是萧羽!是咱们萧家村的萧羽!”

  “他……他当了大官了!天大的官啊!”

  村民们疯狂了,他们激动地议论着,欢呼着,仿佛这天大的荣耀,也降临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王婉儿。

  在听到“冠军侯”三个字的时候,她没有激动,也没有狂喜。

  她只是觉得,紧绷了十个月的心弦,在这一刻,彻底松开了。

  他还活着。

  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

  他实现了他的诺言。

  他真的,出人头地了。

  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变得模糊。

  耳边的欢呼声,也渐渐远去。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缓缓地向后倒去。

  “婉儿!”

  “婉儿妹子!”

  身旁的村妇发出一声惊呼,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王婉儿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无声滑落。

  那是喜悦的泪,是释然的泪。

  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只觉得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

  羊水,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