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星隐,风抚大地,推搡着人往前走。

  自安王府宴饮之后,孟昭月又绣了两个特殊纹路被送去相府。

  除此之外,日子也算平静。

  转眼,便到了冬至——家户同庆,街市共欢,休假三天。

  坊间邻居互相赠礼时往往借机表达着心意。

  孟家的圆子一早便送给街坊四邻,唯有隔壁院儿的张家回了礼。

  “多谢妹子给娃做的虎儿帽,小子可哪儿臭美呢。

  我做了些团子,不太好看,妹子别嫌弃。”

  张大生,年三十,开了家铁匠铺。

  妻子难产而亡,留下六岁的男娃至今未再娶。

  上无公婆,且已有子女。

  是孟昭月准备给自己寻的‘良人’。

  不求还有青梅竹**情谊,只求能相敬如宾。

  此时,看着长相憨厚的张大生,孟昭月柔柔一笑,“团子入口甜,日子比蜜甜。”

  她漂亮的晃眼。

  张大生憨憨一笑,不自在地蹭了蹭手,“晚间有鱼灯巡游,妹子若是喜欢,我叫堂妹相约?”

  哪怕如此盛宴,男女也不得同席,无法促进感情。

  但孟昭月还是仔细想了想,“那就劳烦张大哥了。”

  张大生眼睛都亮了,远远一拜后离去。

  “切,小姑可真不知好歹,伺候张大人吃香喝辣你不干,倒跟一个铁匠眉来眼去。”

  “别管她,睁眼瞎儿一个。”

  孟昭明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用那只完好的手“嘭”地关上了窗。

  孟昭月懒得理他们,沉默着进了里屋,将买来的棉布裁成各个尺寸。

  上次‘死人’身上扒下来那件虽然浆洗干净了,但也无法用。

  院外,目睹了一切的吴商大张着嘴,暗叹,完了。

  “你回去禀告主子,就说孟姑娘开始寻人待嫁了。”

  暗一面无表情一点头,转身飞奔。

  可哪怕他身形轻盈如燕,此时也找不到谢倾言。

  皇帝祁道丞已及弱冠,明面上的祭典太后自不会与他争抢。

  所以,带领着满朝文武百官行郊天大典时,谢倾言便站在了祁道丞身边。

  赏乐舞,诚祭祀。

  他一身正红朝服立在皇帝身侧,威风凛凛,视线淡漠地扫过下场众人。

  从丞相、尚书、再到各位公侯。

  祁道丞洒了祭酒转身后抬手,在他到身侧时低语。

  “谢公公的眼神该藏一藏了,母后想必不会喜欢。”

  谢倾言眉眼微低,声音轻飘飘的,“陛下想必是喜欢的。”

  祁道丞勾勒出一丝笑,天真无邪的表情下藏着阴沉深邃的光。

  “这是自然,今日大宴,谢公公若是能在惦记母后之余多用些功,朕会更喜欢。”

  祭天大典前后有九个流程,忙完这些,还要回宫中设宴。

  暗一不敢明目张胆入宫,只好将事情禀告给了吴周。

  可此时,谢倾言已经入了翊坤宫。

  鎏金铜炉里龙涎香烧得正浓,只是香气中掺了丝极淡的醉仙藤。

  谢倾言垂手立在榻前,正红蟒纹袍角纹丝不动。

  只是鼻尖萦绕的香气刚入肺腑,腹下边泛起丝丝熟悉的滞涩。

  他指尖悄然蜷起,面上依旧是惯常的云淡风轻,维持着恭谨的面皮。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紫檀佛珠,声音先柔后厉。

  “阿言,十五年前你初入内廷,连给哀家递茶都要手抖。

  如今已是权掌东西与内行厂的九千岁,都是哀家一手提拔的。

  你该懂得分寸,是吧?”

  “太后恩典,臣时刻铭记。”

  谢倾言躬身应答,喉间已泛起细微的痒。

  醉仙藤的药力正顺着血脉往上窜,四肢百骸开始泛起针扎似的疼。

  这毒蛰伏了三年,如今只一味香,便再次成了跗骨之蛆。

  太后忽然抬眼,目光如细针般扫过他,“可哀家听说,你近来不仅在查相府啊。”

  微微停顿后,再次开口,“擅拿刑部官员哀家便不说了,甚至查到安王头上,连恒亲王十多年前遣散的老仆都要翻出来?”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心湖,浪花四起却快速沉底。

  还好,知道的不多。

  炉中香灰簌簌落下,无声催促。

  腹下那股滞涩感陡然翻涌成实质的痛,谢倾言将指尖掐进掌心,狠狠压下喉间的腥甜。

  “臣无意扰恒亲王清净。”

  他的声音稳得毫无半分波澜,甚至带着恭顺的解释。

  “只是京郊卫所关乎京畿安危,安王动用不合规制,臣若不查,怕他日连累太后。”

  “连累哀家?”

  太后冷笑,佛珠转得越发快,“宗室里只有安王还算伶俐,哀家放权给他正是牵制丞相,你是打算断哀家臂膀?”

  丞相二字落地,谢倾言只觉脏腑像被无数刀子搅着疼。

  他强压着毒性带来的眩晕,微微直起身,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臣不敢,臣只是担忧相府与安王联手弄权,太后您反受其害。若此举让太后忧心,臣这就停了查案……”

  “……全听太后安排。”

  太后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面色虽淡却无半分慌乱,连呼吸都平稳如常。

  眼底的试探才渐渐收了回去。

  炉中醉仙藤香气仍在弥漫,可谢倾言立在那里,如一尊纹丝不动的石像。

  连指尖的青白都藏在了袖袍之下。

  “也难为你有心了。”

  太后挥了挥手,“下去吧,但往后做事,多想想后果。”

  “臣遵旨。”

  谢倾言躬身行礼,转身时,正红袍角扫过汉白玉砖,悄无声息。

  正如无人看见他转身的刹那,硬生生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腥甜。

  掌心月牙伤口被浸了冷汗,引起一阵阵刺痛。

  就连里衣都浸得发潮。

  出了翊坤宫暖阁,寒风吹透衣衫,谢倾言狠狠吸了一口凉气,转身欲往长春宫走。

  可不过两步,又停下了。

  他忘了,那里没人等他了。

  昏暗的视线遮住了他阴沉的眼,他终是一步步走上千步廊。

  身子宛如掉入冰窟,冷得发烫。

  “回吧。”

  车马前,吴周眉间一直拧着。

  见自家主子挥退宫内小太监,这才迎了上去。

  “主子小心。”

  谢倾言被他扶住的瞬间顿了一下,转瞬恢复正常。

  “走。”

  乍一听毫无异常,但吴周扶住的手腕处却能感受到汩汩跳动的脉搏。

  只摸那一下,他便懂了。

  “驾!”

  谢倾言上车坐稳的一瞬间,吴周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子。

  马车飞奔在千步廊上,快速远离灯火深处。

  “主子,您再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