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朱允炆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百万……

  一夜……

  七十二城……

  每一个字,都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这一定是幻觉!

  是谎言!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身旁的祖父,那位开创了大明江山、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铁血帝王,身躯在那一刻僵住了。

  朱元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死死盯着那个匍匐在地的血人,要将他看穿。

  骗局!

  一定是朱栢那个混账东西虚张声势的骗局!

  朱允炆在心里疯狂地咆哮着,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抵御那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寒意。

  可是,他手中的圣旨,却背叛了他。

  那卷刚刚还承载着无上荣耀与权柄,让他感觉自己握住了整个天下的明黄色织锦,此刻却变得无比滑腻,无比冰冷。

  他的指尖在颤抖。

  他的手腕在颤抖。

  他的整条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他想要握紧,想要重新抓住那份属于他的权柄和未来,可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了。

  “啪嗒。”

  一声轻响。

  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那卷承载着帝国意志的圣旨,从朱允炆僵硬的指间滑落,在空中无力地舒展开一角,最后落在了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

  明黄色的丝绸,静静地躺在那道刺目的血痕旁边。

  朱允炆的目光呆滞地跟随着那卷圣旨。

  他看到它落下,看到它沾染上那卑微而肮脏的血迹。

  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高耸入云的自信与威严,也随着这卷圣旨的坠落,轰然倒塌,摔得粉身碎骨。

  之前俯瞰众生的高度,瞬间变成了万丈深渊。

  那股冰冷的恐惧,缠住了他的脚踝,他的大腿,他的腰,他的心脏……

  让他无法呼吸。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殿外的纸钱一样惨白。

  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同样冰冷的衣领里。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望向身旁的朱元璋。

  那座他刚刚还觉得不再需要依靠的巍峨高山,此刻,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皇爷爷”,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

  他不再是那个代天巡狩的皇太孙。

  他变回了那个躲在父亲和祖父羽翼下,瑟瑟发抖的、懦弱的孩子。

  奉天殿内,死寂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一种擂鼓般的,令人发疯的巨响。

  朱允炆僵在原地,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卷沾染了血污的明黄圣旨。

  他刚刚还以为自己是天,是地,是这万里江山的唯一主宰。

  可现在,他连自己的手脚都主宰不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阵急促到疯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八百里加急——!!”

  “京畿急报——!!”

  那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满朝文武猛地一颤,一张张惨白的脸瞬间转向大殿门口。

  又来了!

  又是一道!

  紧接着,第二道血色的人影,比第一个还要狼狈,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身上的官服被撕得稀烂,头上的乌纱帽早已不知去向,披头散发。

  他甚至没能冲到御阶前,就在大殿中央“扑通”一声,整个人摔了个五体投地,溅起一小片灰尘。

  “陛……陛下!”

  那人趴在地上,用手肘奋力向前蠕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口喘息都带着血沫子。

  朱元璋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早已从地上的圣旨移开,此刻死死钉在这第二个信使身上。

  他没有催促,只是看着。

  那沉重的、山的帝王威压,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骤降了十几度。

  信使终于缓过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啸。

  “湘……湘王麾下……有……有十员大将!攻城拔寨,勇不可当!”

  他一边喊,一边用额头“咚咚咚”地猛磕着坚硬的金砖,只有这种剧痛才能让他保持清醒。

  “沿江水师提督陈瑄……临阵倒戈!他……他开了镇江水门,迎逆贼入关了!”

  “陛下!请速速驰援!江南……江南要完了啊!!”

  十员大将!

  水师提督倒戈!

  这两个消息,两记最沉重的攻城锤,一记接着一记,狠狠砸在了奉天殿所有人的心口上。

  如果说“百万大军,一夜七十二城”

  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近乎虚幻的噩梦,那么“十员大将”和“陈瑄倒戈”就是两把烧红的、实实在在的烙铁,把这个噩梦烙进了每个人的骨头里!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是雷鸣,而是龙椅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

  朱元璋,那个自登基以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铁血帝王,猛地站了起来!

  他那因为年迈而略显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重新挺得笔直。

  那股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滔天煞气,毫无保留地喷薄而出,让离得近的几个老臣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十个?”

  老皇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在喉咙里碾磨着碎石。

  “咱那个只晓得赏花弄月、醇酒美人的十二郎,他**从哪儿变出来的十个大将?!”

  他不是在问任何人。

  这句粗粝的、充满了惊怒与匪夷所思的咆哮,是他对自己发出的质问。

  是他对自己这几十年来,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巨大嘲讽!

  他被骗了!

  被他自己的亲儿子,那个他一直以为最不成器、最没有威胁的儿子,骗得彻彻底底!

  这比在战场上输给陈友谅,比被张士诚围困,更让他感到屈辱!

  大殿之上,死寂被彻底打破。

  “天呐!十员大将……”

  “陈瑄……陈瑄怎么会叛变?他可是陛下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啊!”

  “完了……水师没了,长江天险形同虚设,逆贼随时可以渡江,直逼应天府!”

  文官们惊恐地窃窃私语,声音颤抖,面如死灰。

  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东宫党羽,如齐泰、黄子澄之流,此刻脸色比纸还白。

  他们呆呆地站着,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忽然意识到,他们之前那些削藩的强硬奏折,根本不是什么安邦定国的良策,而是一封封催命符!

  而这最后一根稻草,也终于压垮了朱允炆。

  他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啪”的一声,彻底断了。

  “十员大将……陈瑄也叛了……”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重复着这两个让他魂飞魄散的词。

  他已经看见,十个青面獠牙的魔神,簇拥着朱栢,驾着血浪滔天的战船,冲破了长江,正朝着他,朝着这座金銮殿,狞笑着扑来。

  他们要来夺走他的皇位!

  他们要来割下他的脑袋!

  “不……不要……”

  极致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金砖上。

  那声音,不是朝拜的庄重,而是骨头与绝望撞击的闷响。

  “皇爷爷!”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哭喊,从朱允炆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彻底崩溃了。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朱元璋的脚下,双手死死地抓住那明黄色的龙袍下摆。

  眼泪和鼻涕糊了他满脸,让他那张原本还算“仁厚”的脸,此刻看起来扭曲而丑陋。

  “皇爷爷!救我!救救孙儿!”

  他放声大哭,哪里还有半点皇太孙的威仪,分明就是一个吓破了胆、只会哭着找大人的孩子。

  “您快派兵啊!把大军都派出去!”

  他语无伦次地嚎叫着,用尽力气摇晃着朱元璋的袍角。

  “杀了他们!把那些叛军全都杀了!把朱栢那个混账……那个逆贼……给孙儿抓回来!孙儿要亲手剐了他!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