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江山社稷,不在乎什么黎民百姓。

  他只知道,那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那十个魔神一样的大将,是来要他的命的!

  “皇爷爷!您说话啊!您为什么不说话!”

  朱允炆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乞求地望着自己的祖父。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陌生的脸。

  朱元璋根本没有看他。

  老皇帝的目光,越过了他的头顶,越过了满朝文武,死死地盯着大殿尽头墙壁上悬挂的那副巨大的《大明舆地图》。

  他的眼神里,最初的震惊与狂怒正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朱允炆感到无比心寒的冷静,一种淬炼于血与火之中的、属于枭雄的绝对理智和算计。

  那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里,风暴正在汇聚。

  朱元璋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苍老雄狮。

  他那件明黄色的龙袍,在此刻,更一件沉重无比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死寂。

  大殿里死的寂静。

  只有跪在他脚下,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还在发出断断续续、令人心烦的抽噎声。

  朱元璋的目光从舆图上猛地收回,扫向殿下。

  他的嘴唇翕动,喉结滚动,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从他的胸腔深处喷薄而出。

  “徐达!”

  声音并不算高,却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引爆!

  文武百官的身子齐齐一颤,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蓝玉!”

  第二声,已是咆哮!

  带着金石碎裂的铿锵之音,震得奉天殿的梁柱嗡嗡作响!

  “何在!”

  最后两个字,是彻彻底底的嘶吼!

  是君临天下数十载、杀人无算的帝王,在绝境中发出的怒号!

  一时间,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把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能把脑袋缩进自己的腔子里去。

  空气凝固了。

  时间也停止了流动。

  徐达?

  魏国公徐达?

  蓝玉?

  凉国公蓝玉?

  这两个名字,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这两个名字,也像两道早已愈合、却在今日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伤疤。

  齐泰的脸色,已经从惨白变成了青灰。

  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在发软,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在东宫,是如何慷慨激昂地向皇太孙分析,说这些开国武勋骄兵悍将,是如何的桀骜不驯,是如何的功高震主,是新君登基后最大的隐患。

  而现在,皇帝在呼唤这些“隐患”的名字。

  黄子澄更是浑身筛糠抖个不停。

  他那张平日里最擅长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的嘴,此刻却被铁水浇铸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死了啊!

  皇上,他们早就死了啊!

  魏国公徐达,洪武十八年就病逝了!

  虽然是病逝,可谁不知道他背上生疽,最忌食蒸鹅,您却偏偏“御赐”了一只蒸鹅过去!

  凉国公蓝玉,更是才死了没几年!

  谋逆大案,牵连一万五千人,剥皮实草,传示天下!

  那张血淋淋的人皮,现在还挂在蜀王府的王宫门口!

  这些事,不都是您亲手做的吗?

  这满朝的文武,有一大半,都是踩着他们的尸骨爬上来的!

  您怎么……

  怎么就忘了?

  还是……

  您根本就没忘?

  这个念头,钻进每个人的心里,让他们从骨子里感到战栗。

  他们不敢抬头,不敢对上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他们怕,怕皇帝的怒火找不到地方发泄,就会落在他们这些“废物”的头上。

  跪在地上的朱允炆,也停止了哭泣。

  他抬起那张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祖父。

  徐达?

  蓝玉?

  那不是……

  那不是早就……

  比刚才更加深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皇爷爷疯了吗?

  他被朱栢那个逆贼给气疯了吗?

  他下意识地看向齐泰和黄子澄,想从自己最信任的老师那里得到确认。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两张垂下的、毫无血色的脸,和两个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朱元璋等不到回应。

  他只看到了一群低着头的鹌鹑,一群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的绵羊。

  他的怒火,攀升到了顶点!

  “人呢!”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那身形,依旧如山岳般雄伟。

  他向前踏出一步,龙袍的下摆在地砖上扫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朕的魏国公!朕的凉国公呢!”

  他瞪圆了双眼,眼眶赤红,青筋从他的额角一直蔓延到脖颈。

  “传他们上殿!给他们十万精兵!不!二十万!朕要他们即刻领兵!给朕把朱栢那个逆贼的头!给朕提回来!”

  这番话,已经不是命令,而是夹杂着癫狂与绝望的咆哮。

  殿下的官员们,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几个年老体衰的文臣,两眼一翻,已经软软地瘫了下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朱元璋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拉回,落在了殿下这些活生生的人身上。

  他看到了兵部尚书,一个靠写得一手好文章上位的白面书生,此刻正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

  他看到了都督府的那些勋贵子弟,看到了曹国公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

  那小子长得倒是人高马大,可那双眼睛里,除了惊恐,什么都没有。

  让他去领兵?

  怕是听到朱栢的名字,就得尿了裤子!

  废物!

  通通都是废物!

  一群只知道磕头颂圣、勾心斗角的废物!

  朱元璋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他看到了徐达,沉稳如山,面对百万大军,依旧不紧不慢地在帅帐里和自己下着棋,从容布局,决胜千里。

  他看到了常遇春,悍不畏死,单骑冲阵,于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他看到了蓝玉,在捕鱼儿海,将北元的残余势力一扫而空,扬鞭大漠,高唱凯歌。

  他看到了李文忠,看到了冯胜,看到了傅友德……

  那些和他一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一刀一枪,为他打下这片大好江山的兄弟们!

  可是,他们人呢?

  现在正是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哪!

  “他们在哪儿!”

  朱元璋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咆哮,而是带上了孩童般的迷惘和委屈,被整个世界背叛。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痛苦的嘶鸣。

  他踉跄着,从御座前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那双曾经洞悉人心的眼睛,此刻浑浊而赤红,在殿下那一张张惨白的脸上扫过,在寻找,在辨认。

  “傅友德!朕的颍国公!你不是最能打吗?你不是号称百战百胜吗?给朕站出来!”

  “王弼!你这个混小子!平日里就数你最会跟朕耍横!现在怎么不做声了?哑巴了?”

  “还有郭英!耿炳文!”

  他每喊出一个名字,大殿的温度就骤降一分。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曾是大明朝最坚固的基石,是令北元余孽闻风丧胆的战神。

  可如今,它们从皇帝的口中喊出,却一道道催命的符咒,抽干了所有活人的血气。

  兵部尚书任亨泰,这个靠着花团锦簇的文章爬上高位的文臣,只觉得尿意直冲膀胱。

  他死死夹紧双腿,牙齿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想起了蓝玉案,想起了那场席卷整个朝堂的血腥风暴。

  他亲眼看到,名单上的这些人,一个个被锦衣卫从府邸里拖出来。

  他亲眼看到,他们或身首异处,或凌迟处死,家眷被流放,府邸被查抄。

  这一切,不都是您下的旨意吗?

  陛下!

  您怎么忘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嘶咬,可他不敢,他连动一下嘴唇的勇气都没有。

  他怕皇帝那疯狂的目光只要在他身上多停留一息,自己就会步上那些人的后尘。

  站在他身侧的一名御史,是新近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未曾亲历过那几场大案的恐怖。

  他看着状若疯癫的皇帝,又看了看周围噤若寒蝉的同僚,心中升起荒谬的悲凉。

  但凡……

  但凡凉国公蓝玉,或是宋国公冯胜,任何一人尚在,那湘王朱栢,敢如此猖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