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的空气,被朱栢身上散发出的怨毒冻结。

  贾诩垂着眼,对这足以让鬼神退避的杀意恍若未闻,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主君的最终决断。

  就在此时,帐帘被一只颤抖的手猛地掀开,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脸上混杂着惊惶与不敢置信的狂喜。

  “殿下!殿下!”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急促的喘息而支离破碎,“蜀王殿下……蜀王殿下他……他醒了!”

  醒了?

  朱栢那张冰封的脸上,出现了裂痕。

  他猛地回头,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黑,瞬间被剧烈的情绪搅动。

  “你说什么?!”

  “军医说……说殿下回光返照……就剩最后一口气了,他……他想见您!”

  “咣当”一声,朱栢身侧的青铜酒爵被他带倒在地,滚烫的炭火上,酒液蒸腾起一片白雾,发出“滋啦”的声响。

  他一个字都没再说,身影化作一道狂风,冲出了大帐。

  贾诩站在原地,看着那摇晃的帐帘,幽幽叹了口气。

  他知道,刚刚那个诛心的计策,恐怕要生变故了。

  军中的医疗营帐内,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和草药味。

  朱栢掀帘而入,脚步却在看清帐内情形的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他的十一哥,蜀王朱椿,那个曾经温文尔雅,在诸王中以贤德闻名的兄长,此刻正像一具破败的木偶,了无生气地躺在简陋的床板上。

  他太瘦了,瘦到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血肉都被抽干,只剩下一张皮紧紧地包着骨头。

  他的嘴唇干裂,布满血口,身上盖着的薄被下,隐约能看到四肢上那些被绳索勒出的、已经发黑发紫的伤痕。

  这就是被挂在午门外,暴晒一日,拷问一夜的下场。

  朱栢的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

  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缓缓跪下。

  他想伸出手,去碰一碰兄长的脸,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却抖得不成样子。

  他怕,怕自己一碰,这具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体,就会彻底碎掉。

  “十一哥……”

  朱栢的声音,嘶哑得被砂纸磨过,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我来了……十二弟来了……”

  床上的人,听到了他的呼唤,那双紧闭的、浮肿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浑浊的、几乎没有焦距的目光,在帐篷顶上游移了片刻,最终,落在了朱栢的脸上。

  “十二……弟……”

  朱椿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比秋日落叶的摩擦还要微弱。

  他想扯出一个笑容,但脸上的肌肉早已不受控制,只能牵动着嘴角,形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

  “哥,你别说话,我找了最好的大夫,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朱栢抓住他冰冷的手,那只手瘦骨嶙峋,毫无温度,像一块寒玉。

  朱椿轻轻地摇了摇头,那细微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费力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

  “听……听我说……”

  他咳了两声,一缕暗红色的血丝,从他的嘴角缓缓渗出。

  朱栢的心,被这抹红色狠狠刺痛。

  “十二弟……”

  朱椿的眼中,竟流露出哀求,一种让朱栢感到陌生而恐惧的神色。

  “不要……不要伤害父皇……”

  朱栢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哥……你说什么?”

  “父皇……他老了……你不要……怪他……”

  朱椿的语气,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还有……允炆……允炆那孩子……你……你还是留他……一命吧……”

  “啪!”

  朱栢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力量让他身后的木案都为之震颤。

  他死死地盯着朱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中的血丝,一瞬间,爬满了整个眼白。

  “兄长!”

  “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他杀了你的王妃!杀了你的世子!杀了**上下三百多口人!你现在让我不要伤害他?让我留他一命?!”

  朱栢的咆哮在简陋的营帐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从胸膛里撕扯出来的血肉,带着滚烫的愤怒和无尽的悲凉。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床上那个已经不**形的兄长,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不明白,他无法理解。

  仁慈?

  宽恕?

  这些东西,在那座冰冷的皇城里,早就被权力和猜忌啃食得一干二净!

  朱椿的目光,两汪即将干涸的死水,没有泛起任何波澜。

  他只是看着朱栢,看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他的嘴唇又一次艰难地蠕动,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帐外呼啸的风声所吞没,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了朱栢的耳朵里。

  “毕竟……是父亲……是侄子……”

  一口气提不上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回光返照光亮。

  “……兄长的血脉。”

  话音落下。

  那丝光亮,瞬间熄灭了。

  朱椿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

  那只被朱栢紧紧握住的手,最后的一点点痉挛也停止了,彻底松弛下来,变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眼角,一滴浑浊的泪,缓缓滑落,划过他那干瘪枯瘦的面颊,没入斑白的鬓角。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停了。

  心跳声也停了。

  朱栢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巨大的身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动弹不得。

  他只是瞪着眼,看着兄长那张再也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

  死了?

  十一哥……

  就这么……

  死了?

  “……哥?”

  他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

  声音出口,才发现干涩得可怕。

  没有回应。

  只有死的寂静。

  “十一哥!”

  他猛地摇晃着那具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力道大得让简陋的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你醒醒!你他**给老子醒醒!”

  “你不是让我别怪他们吗?你起来啊!你亲口去跟他们说!你去求他们啊!”

  “朱椿!!你醒来啊!”

  他的吼声,在最后化作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