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朱栢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跌坐在地上。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还残留着兄长身体的僵硬和冰冷。

  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了。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他满是尘土和血污的脸颊,肆意地流淌。

  他没有去擦。

  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个迷路的孩子,身体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呜咽的、不成调的哭声。

  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哭过。

  即便是被父皇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即便是被派往最苦寒的封地,他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现在,他控制不住。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贪玩爬树摔断了腿,是十一哥朱椿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去找太医,汗水湿透了背上的衣衫,却一声不吭。

  他想起自己刚到封地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是十一哥写来厚厚的一封信,里面详细罗列了各种调理身体的方子,字里行间满是担忧。

  他想起每一次在应天府的家宴上,父皇脸色稍有不豫,都是温和的十一哥站出来,用几句不轻不重的话,巧妙地化解尴尬,为他们这些弟弟们解围。

  那个总是挡在他们身前,那个永远温文尔雅,那个教他读《诗经》、夸他字写得有风骨的十一哥……

  没了。

  变成了一具冰冷的,满是伤痕的尸体。

  而他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

  为那两个凶手求情。

  “……呵。”

  一声极轻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冷笑,打断了悲恸的哭声。

  朱栢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经变了。

  那里面不再有悲伤,不再有迷茫。

  只剩下一种东西。

  一种能将人冻成冰渣的,彻骨的寒意。

  还有,在那寒意之下,熊熊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恨意!

  他终于明白了。

  兄长不是在求情。

  一个人的骨头可以被敲碎,血肉可以被剥离,但精神和意志,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摧毁?

  唯一的解释是,朱允炆那个畜生,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他不仅仅是折磨了兄长的身体!

  他用蜀王府上下三百多口人的性命,用兄长的王妃和世子的鲜血,一刀一刀,凌迟了兄长的心!

  他让兄长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相信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相信只有用自己的卑微和顺从,才能换来虚无缥缈的安宁。

  他们杀了他的人,还要诛他的心!

  他们要让一位以贤德闻名的亲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否定自己的一切,像条狗一样,为自己的主人摇尾乞怜!

  “兄长的血脉……”

  朱栢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嘴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

  是啊,血脉。

  多么可笑的血脉!

  这就是他们朱家的血脉!

  父亲杀儿子,侄子杀叔叔!

  好一个父慈子孝,好一个兄友弟恭!

  他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动作沉稳得可怕。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用那双因为捏拳而骨节发白的手,轻轻地,温柔地,为朱椿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然后,他拉过那床破旧的薄被,仔细地盖在他的身上,将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一一遮盖。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向帐门。

  守在门口的玄甲军校尉看到他出来,神情一凛,刚要开口。

  朱栢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传令。”

  “白起,霍去病,项羽,岳飞,冉闵。”

  “半刻钟内,来中军大帐见我。”

  “是!”

  校尉心中一颤,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朱栢站在帐篷的阴影里,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

  他抬起头,望向金陵的方向。

  那座巍峨的皇城,在他眼中,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

  他朱栢,将是那个亲手为这座坟墓,填上最后一抔土的人。

  朱允炆。

  好侄儿。

  你不是喜欢看人被折磨吗?

  你不是喜欢听人哀嚎吗?

  十二叔会满足你的。

  很快。

  很快,我就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

  我会把你施加在十一哥身上的一切,百倍、千倍地,还给你。

  用你的血,来祭奠我兄长的亡魂!

  金陵,皇城,奉天殿。

  深夜的宫殿褪去了白日的威严,只剩下巨大的梁柱投下森然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阴冷。

  朱允炆站在殿中,亲手为李景隆披挂甲胄。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此刻正有些笨拙地扣着那冰冷沉重的甲叶。

  金属的寒气透过指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想表现得从容不迫,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君主,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惶恐。

  李景隆单膝跪地,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一动不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陛下扣在他胸前护心镜上的手指,是多么冰凉,又是多么无力。

  白日的大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金陵城所有人的脸上,最疼的,无疑是坐在皇位上的这位。

  “景隆……”

  朱允炆终于扣好了最后一枚甲扣,他拍了拍李景隆坚实的肩膀,掌心一片冰冷的汗水。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飘忽,强行挤出来的。

  “白日之败,非战之罪。是那逆贼朱栢太过狡猾,诡计多端。”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安抚和信任,可话语里却透着无法掩饰的急切。

  李景隆猛地抬起头,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羞愤与决绝。

  “殿下!臣有罪!臣无能,致使数万将士折于阵前,请殿下降罪!”

  他重重地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朱允炆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他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

  他需要的是胜利,是捷报,不是一个跪在地上请罪的败军之将!

  他的眼神闪过病态的狠戾,但很快就被他用一层虚伪的仁厚所掩盖。

  他俯下身,亲手扶起李景隆,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

  “爱卿这是做什么?孤信你,满朝文武,孤最信的就是你!”

  他盯着李景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孤知道,你一定能为我大明,为孤,一雪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