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

  朱元璋刚听完毛骧关于东宫最新动向的密报,得知朱标果然依计将部分政务交由燕王朱棣暂理。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指节分明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老四…既然标儿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就让咱好好看看,他这些日子在外就藩,长了多少本事,又存了……多少心思。”

  朱元璋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但那股掌控一切的帝王威仪却弥漫在整个殿宇。

  “他批阅过的奏章,等标儿看过之后,你也挑些紧要的,给咱送过来。”

  “臣明白。”

  毛骧躬身应道。

  “叶凡那小子呢?这两日又在捣鼓什么?”

  朱元璋像是随口问起,目光却扫向毛骧。

  毛骧立刻回禀。

  “回陛下,叶先生这几日仍在工部库房,与吏部主事李进一同督办新都物料验收之事。”

  “这是他们近日查验石砖时,叶先生提出的新规及成效简报。”

  说着,他将一份简要的文书呈上。

  朱元璋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

  上面清晰地记录了叶凡如何将验收责任落实到具体工匠和砖窑,以严苛的标准倒逼质量提升,使得新一批石料品质显著改善。

  看着文书上描述的效果,朱元璋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那是一种看到利国利民之事得以推进的欣慰,也是对献策者能力的赞许。

  “好!好小子!”

  朱元璋抚掌轻赞,眼中带着激赏。

  “总能想出这些直击要害的法子!”

  “不尚空谈,专务实际,于细微处见真章!”

  “这整治石砖之法,看似是件小事,实则蕴含了明晰权责,杜绝推诿的吏治精髓!”

  “若各级官吏都能如此务实任事,何愁政务不清明?”

  他放下文书,沉吟片刻,又道。

  “二虎,叶凡与那李进在库房中的对话,你可都记下了?”

  “一字不落。”

  毛骧答道,随即将叶凡如何将石料比作朝堂诸公,如何告诫李进为官之道,以及剖析李进自身处境和未来前景的那番言论,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反而微微颔首。

  “嗯,剖析得八九不离十。”

  “这叶凡,眼光确实毒辣,把咱的心思,倒是猜透了几分。”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宫墙肃穆的景象,语气变得深沉起来。

  “他说的不错,咱让李进入仕,确有考量其才学,念及他叔叔的旧情,以及他在科举案中促使标儿立威的因素。”

  “但是……”

  朱元璋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深远的布局意味!

  “他只看出了咱要用人,却未必完全看透,咱要用李进做什么。”

  他踱回御案前,手指点在空中,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蓝图。

  “标儿仁厚,这是他的优点,但为君者,亦需有雷霆手段,有能为其分忧,亦能为其执刃的臣子。”

  “咱将李进放在这迁都物料验收的位置上,让他经历实务,与叶凡这等心思机敏之人共事,就是要打磨他!”

  “既要磨去他的书生意气和怯懦,也要让他学会如何洞察人心,如何坚持原则,如何应对官场的明枪暗箭!”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咱,是在为标儿,培养另一把刀!”

  “一把或许不如叶凡那般锋芒毕露,奇计百出,但却足够忠诚,足够坚韧,足够纯粹的刀!”

  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算计。

  “叶凡此子,才具惊人,然其心难测,其志未明。”

  “用得好,是国之利器!”

  “若有异动,则危害无穷。”

  “将来,这把打磨好的‘李进’之刀,未尝不能用来…制衡那把过于锋利的‘叶凡’之剑!”

  他重新坐回龙椅,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此事之后,寻个由头,对李进进行嘉奖。”

  “不必过于显赫,但要让他感受到咱的留意和期许。”

  “一步步来,将他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历练。”

  “咱要看看,这块璞玉,最终能被打磨成什么样子。”

  “是!陛下深谋远虑,臣佩服!”

  毛骧心中凛然,再次躬身。

  “去吧,”

  朱元璋挥了挥手。

  “等老四那边有了结果,立刻给咱送来。”

  “臣,领旨!”

  毛骧恭敬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朱元璋独自坐在御座上,目光幽远。

  ……

  夜色深沉。

  东宫寝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宫灯,将朱标的身影映照得有些单薄。

  他面前摊开着几份由西厂番子秘密送来的奏章副本,上面是燕王朱棣白日里代为批阅的笔迹。

  朱标看得极为仔细。

  越看,眉头越是舒展,甚至不时微微颔首!

  奏章涉及边防军需,地方水利,漕运调度等繁杂事务。

  朱棣的批阅条理清晰,意见中肯。

  既有对旧例的遵循,又不乏因地制宜的变通。

  处置果断,切中要害,显露出出色的政务处理能力和敏锐的判断力。

  看着这些朱批,朱标心中百感交集。

  有对四弟才干的欣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想起四弟在军中的赫赫威望,想起他今日在病榻前那看似真挚的忧虑……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

  或许……

  或许将这储君之位,这万里江山的重担,交给能力出众,果决刚毅的四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在他手中,大明能开创一个更为强盛的盛世?

  自己这病弱之躯,又何苦强撑,惹得兄弟离心,朝局动荡?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有些难以遏制!

  他沉默良久,终于对侍立在阴影中的心腹低声道。

  “去,请叶先生秘密过来一趟,要快,莫要惊动任何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

  叶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寝殿内。

  他其实早已从各种渠道得知燕王朱棣超乎寻常的抵京速度,心中对今日之会面已有预料。

  “殿下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要事?”

  叶凡拱手行礼,目光扫过朱标面前那些奏章副本,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朱标挥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脸上带着疲惫和一种释然般的复杂神情。

  “老师,你之前让学生看的,学生…如今算是看清了。”

  他指了指那些奏章。

  “四弟之才,确实出众,处理政务井井有条,军略威望亦在学生之上。”

  “学生方才甚至在想,若他日…将这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交到四弟手中,以其之能,或许……真能开创一代盛世,远胜于学生勉力支撑。”

  叶凡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叫一声“苦也”!

  他本意是让朱标看清兄弟们的“潜在威胁”,激起他的警惕和斗志!

  谁曾想这位仁厚的太子殿下,思路清奇,居然直接萌生了“禅让”的念头!

  这还得了?

  自己之前辛辛苦苦布局,又是造盐保淮西,也就是间接保太子势力。

  又是献策让他“诈病”观兄弟反应!

  不就是为了巩固他的地位,将来顺利造、反吗?!

  他要是摆挑子不干了,自己之前那些操作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不行!

  必须把这歪掉的念头给掰正回来!

  叶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几分训斥的意味。

  “殿下!你怎么到了此刻,还是如此天真,看不明白啊!”

  朱标被叶凡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弄得一怔。

  叶凡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这储君之位,是你想给就能给的吗?!”

  “你忘了我之前反复跟你强调过的话吗?!”

  “在你父皇心中,你,朱标,才是他唯一的,无可替代的继承人!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即使…即使你真的不在了,按照你父皇定下的礼法和他内心的执着,继承人也只会是你的儿子,你的嫡长子!”

  “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你的任何一位兄弟!”

  “你明不明白这其中的分量?!”

  朱标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被叶凡连珠炮般的话语打断。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那些个念头,一旦,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传到你父皇的耳朵里,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那将是塌天大祸!!!”

  叶凡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标的心上。

  朱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叶凡,带着惊疑和一丝恐惧。

  叶凡面色冷峻,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倘若让你父皇察觉到,燕王有丝毫可能取代你的迹象,哪怕是你自愿的!”

  “以你父皇的性格,为了杜绝后患,为了确保你这一脉的传承,他会怎么做?”

  他顿了顿,吐出的字眼冰冷刺骨。

  “燕王朱棣,会死!”

  “你信不信?”

  “他绝对活不到第二天日出!”

  “非但是他,所有可能威胁到你儿子地位的藩王,你的其他兄弟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你父皇以各种理由或明或暗地清除掉!”

  “哪怕你跪下来求他都没用!”

  “这就是帝王心术!”

  “这就是你父皇维护江山传承和稳定的方式!”

  “你愿意看到这样的血流成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