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闹钟声如同利刃,狠狠剖开了廉价旅馆那片凝固的黑暗。

  李毅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但那双眸子的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因极度亢奋而产生的、近乎非人的清明。

  他没有去看床上那片足以让任何人心跳加速的、花花绿绿的钞票海洋,而是径直走到旅馆那布满污渍的公用电话旁,拿起冰冷的话筒,熟练地拨通了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他只说了三句话,每一句都简短、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是我,李毅。”

  “钱,我筹到了。”

  “现在需要您的帮助,地址是……”

  半小时后,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停在了旅馆门口。

  王援朝气喘吁吁地冲上楼,当李毅将那三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在他面前打开,将那如同山洪暴发般的现金倾泻而出时,这位见惯了风浪的老工会**,呼吸也为之一滞。

  他那双看过半个世纪风云变幻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震惊过后,是一种无以复加的、发自内心的敬佩与信任。

  李毅没有浪费时间,将昨晚画好的那张流程图递了过去,声音因一夜未眠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沉稳:“王**,我需要您帮我召集十个信得过、有威望的老工人。今天,我们不仅要把钱发下去,更要立起‘毅林’这两个字的规矩!”

  王援朝看着那张画着清晰分区、详细流程、甚至连突发状况应对预案都考虑得滴水不漏的图纸,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微微颤抖。

  他猛地一拍李毅的肩膀,那力道,沉重而滚烫,眼中闪烁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光芒。

  “小李,你放心!今天谁敢捣乱,先过我们这些老骨头这一关!”

  上午八点,老工人俱乐部。

  当闻讯而来的工人们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和九十九分的疑虑,再次聚集到这里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原本混乱不堪、堆满杂物的俱乐部,已经大变样。

  几张破旧的桌子被拼成了一条长长的、如同银行柜台般的临时工作台。

  地上,用洁白的石灰画出了一米线和清晰的S形等候区。

  王援朝带着十名精神矍铄、眼神锐利的老工人骨干,手臂上都佩戴着鲜红的、写着“秩序维护”的袖章,正在一丝不苟地维持着秩序。

  李毅则像一个与这一切都无关的旁观者,独自坐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兑付,正式开始。

  整个流程,庄重、透明,被严格执行到了近乎刻板的地步。

  “零零一号,王援朝!”

  王**第一个走到柜台前,将自己的登记回执和国库券递了过去。

  “核对登记册与回执,无误。”负责核验的老会计推了推老花镜,声音洪亮。

  “清点国库券,面额一千二百元,确认无误。”

  “发放现金一千二百六十元,请当面点清!”负责发钱的“老炮儿”将一沓崭新的钞票,如同发扑克牌一样,一张张地在桌上摊开,让周围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签字,按手印,确认收款!”

  当王援朝在那张一式两份的确认单上,郑重地按下自己鲜红的手印时,人群中那股压抑已久的、焦灼不安的气氛,如同被阳光照耀的冰雪,迅速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眼见为实的、滚烫的信任。

  兑付进行到一半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如同水中的鳄鱼,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远处街角。

  车窗缓缓摇下,“猎犬”和他几名手下正举着望远镜,死死地盯着俱乐部方向。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因分赃不均而引发的混乱闹剧,甚至已经做好了冲进去抓人的准备。

  然而,望远镜的视野里,没有混乱,没有叫骂。

  只有一条虽然歪歪扭扭、却井然有序的长龙,和堪比银行专业柜台的秩序。

  当一捆捆崭新的现金被不断从帆布袋里拿出,当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工人拿到那笔救命钱后,激动得热泪盈眶,甚至对着柜台后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伙计们,深深地鞠躬道谢时,“猎犬”的脸色,一变再变。

  从最初的轻蔑,到错愕,再到震惊,最后,彻底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抓起大哥大,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声音干涩。

  “狗哥,情况不对……这小子不是在发钱,他是在……收买人心。”

  “现场至少有几百个工人,一个个都跟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眼睛都红了。我们的人,根本靠不近。”

  临近中午,最后一张国库券被顺利兑换完毕。

  李毅将除去七万本金后剩余的三千多块利润,平静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工人们没有立刻散去,反而自发地,将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年轻人,和王援朝等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短暂的寂静过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

  “谢谢李老板!”

  “李老板是我们的恩人!”

  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嘶哑的呐喊,汇成了一股滚烫的洪流,狠狠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李毅平静地站起身,坦然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感谢。

  然后,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廉价的电子表

  十一点四十。

  他拨开激动的人群,对着一脸担忧的王援朝,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说一句话,他独自一人,迎着正午那毒辣的、几乎要将人烤化的烈日,朝着城西“龙凤茶楼”的方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去。

  信用的奠基石,已经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用最滚烫的人心和最坚实的现金,轰然筑下。

  而他,正走向另一场决定生死的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