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惊心动魄的早朝,最终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戏剧性收场。

  当百官们怀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那位御座之侧素衣男子的无尽敬畏,如同行尸走肉般散去时,整个京城的权力格局,已然天翻地覆。

  御书房内,却是一片难得的宁静。

  李澈正悠闲地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墙上那副巨大的疆域舆图,仿佛刚才在太和殿上掀起滔天巨浪的人不是他。

  萧青鸾则褪去了那身威严的十二章纹帝袍,换上了一袭素雅的宫装,正亲手为他烹着茶。

  沸水冲入茶盏,白雾袅袅,茶香四溢,暂时冲淡了这一夜未眠的血腥与疲惫。

  “陛下,圣工王。”

  内阁首辅与新任吏部尚书联袂求见,两人神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卷长达数尺的名单和一摞比人还高的奏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圣工王,”首辅躬身,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既有疲惫,也有一种大权在握的亢奋,“这是昨夜清洗后,京中六部九卿及以下,空缺出的二百七十四个职位名单。另外,这是各地上报的、因主官空缺而积压的紧急政务,涉及漕运、秋税、河工等,堆积如山,若不及时处理,恐生大乱。”

  那份长长的名单铺在地上,如同为旧时代画上的一道长长的休止符。

  而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则直观地展现了他们如今掌握的、堪称甜蜜的烦恼。

  吏部尚书忧心忡忡地建议道:“陛下,为今之计,或可从幸存的官员中择其忠心可用者,越级提拔,暂代其职。或从地方上急调一批有经验的官员回京,以解燃眉眉之急。”

  这番话合情合理,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

  然而,李澈却端着萧青鸾刚刚沏好的茶,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看也未看那些奏折,只是走到那份长长的名单前,拿起御案上的朱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充满了不屑的叉。

  “陛下,旧的脓疮既然挤掉了,就没必要再从烂肉里找补。”李澈淡淡地说道,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张白纸,正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臣请陛下,开一次前所未有的恩科——‘经世致用科’。”

  “经世致用科?”首辅与吏部尚书同时一愣,面面相觑。

  “不错。”李澈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御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此次恩科,不考经义策论,不考诗词歌赋,只考四门。”

  他伸出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一、算学。能在一炷香内,算清一县一年钱粮赋税、漕运损耗者为优。”

  “二、格物。能当场解说一器之原理,或献上一器之改良图纸者为优。”

  “三、律法。能熟记《大景律》三百七十二条,并当堂判断三桩疑案者为优。”

  “四、农桑。能辨五谷,知农时,并能献上一策以增产者为优。”

  李澈看着那两位早已目瞪口呆、如同被天雷劈中的老臣,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抛出了最后的重磅炸弹。

  “凡此四科,中一科者,即可入我‘圣工监’为吏;中两科者,可酌情补六部之缺;三科以上者,可外放为一县主官,即刻上任!”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两位老臣的天灵盖上!

  这已经不是改革了,这是在刨科举制度的祖坟!

  他们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竟找不到任何一句可以用来辩驳的言语。

  萧青鸾那双总是清冷的凤眸中,却异彩连连!

  她瞬间就明白了李澈这堪称绝妙的阳谋——这是在绕开所有旧有的规则,为新生的王朝,量身打造一批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真正能做事的“自己人”!

  “准!”

  女帝的声音清冷而决绝,没有半分犹豫,当即拍板。

  “此事,由圣工王全权主持!三日后,昭告天下!”

  解决了“人”的问题,李澈随即提出了“事”的安排。

  “陛下,臣的圣工监,也该开张了,总不能一直在御书房里办公。”

  萧青鸾闻言,脸上露出了这一夜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你看中了哪里?是想新建一座,还是从查抄的府邸里挑一处?朕都给你。”

  “就用前颖国公那座府邸吧。”李澈随口说道,“地方够大,也算废物利用,省得再劳民伤财。”

  他顿了顿,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臣今日,想以圣工王之名,下达第一道王令。”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疆域舆图前,手指从北境的冰天雪地,一路划到江南的鱼米之乡,声音沉稳如山。

  “我大景立国三百载,一尺之长,南北各异;一斤之重,东西不同。商旅困于换算,百姓疲于盘剥,国库亏于审计。此乃国之沉疴,亦是贪腐之温床!”

  “圣工监第一要务,便是以桃源县度量为基准,用三个月时间,铸造出标准的尺、标准的升、标准的斤,颁行天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个月内,朕要让大景之内,尺寸一统,权衡一家!”

  内阁首辅听闻此言,那本就因一夜未眠而有些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道看似平淡的命令背后,那石破天惊、足以重塑整个帝国经济根基的磅礴力量!

  他看向李澈的眼神,在一瞬间,从之前的敬畏,彻底变为了发自内心的、深深的震撼与折服。

  ……

  京城,一处清幽雅致的宅邸内,清河崔氏的当代家主崔衍,正与几位来自顶级门阀的代表,慢条斯理地品着新到的春茶。

  一名管家匆匆走入,在他耳边低声汇报了早朝和御书房内发生的一切。

  听完汇报,席间一片死寂,只有茶水沸腾时发出的“咕嘟”声。

  “竖子欺人太甚!”一名性急的家主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名贵茶盏重重地顿在桌上,怒道,“不考经义,考什么算学格物?这是要刨断我等士族的根啊!”

  “是啊!还有那统一度量衡,一旦让他做成,我们日后在地方上,还如何上下其手?”

  崔衍却异常平静。他轻轻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热气,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稍安勿躁。”

  他放下茶杯,那双历经风霜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狐狸般的狡黠与冷笑。

  “他想考算学格物?那就让他考。我等门下子弟,世代传家,难道连几个算术题都解不出吗?让他考便是。”

  “他想统一度量衡?好得很。圣旨到了地方,总得有人去执行吧?一根标准尺,到了我们手里,是长一寸还是短一分,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他环视着那几位渐渐冷静下来的家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想画一幅新图,我们,就做他手上那支‘不听话’的笔。”

  “陪他玩玩,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