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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声音不大,却瞬间刺破了庄严肃穆的气氛。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正准备直起腰的赵立春,动作都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

  祁同伟也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去。

  只见队伍中的李达康,正用手捂着嘴,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他的腰弯得很深,几乎要折成九十度。

  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他不是在哭。

  他是在痛哭。

  是一种撕心裂肺,却又强行压抑着的悲痛。

  那份表演,堪称完美。

  把一个后辈对革命先烈的崇敬,和一个前秘书对老领导父亲的孺慕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刘书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高育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祁同伟甚至想笑。

  他见过太多演员。

  可像李达康这样,把人生当成舞台,把每一次亮相都当成奥斯卡颁奖礼的演员,只此一位。

  胜天半子祁同伟,痛哭流涕李达康。

  真是绝配。

  赵立春看着李达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李达康在那边,用尽全身的力气,表演着自己的忠诚和悲伤。

  许久。

  “达康。”

  赵立春开口了,“你哭什么?”

  李达康慢慢抬起头。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动作狼狈,却透着一股未经修饰的真情。

  他的身体依旧在轻微颤抖。

  “赵书记,我……”

  他没有去看赵立春,而是重新面向那块冰冷的墓碑。

  “我没资格哭。”

  “我只是……想起了赵老。”

  “当年我给您当秘书的时候,有幸听赵老讲过几次当年的故事。”

  “赵老说,他们那时候打仗,趴在雪地里,几天几夜不敢动,身上的雪积了半尺厚,饿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

  “他说,那时候唯一的念想,就是让后辈们能过上好日子,能挺直腰杆做人,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

  这番话,他说得很慢,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平复情绪。

  祁同伟站在后面,冷眼旁观。

  从个人情绪,上升到忆苦思甜,再拔高到革命情怀。

  这是李达康最擅长的套路。

  “我刚才一鞠躬,就想起了赵老说的这些话。”

  李达康的拳头,悄然握紧。

  “我就在想,我们今天做的,对不对得起老前辈们的牺牲。”

  “我们吕州的改革,进入了深水区,每走一步,都很难。”

  “有不理解,有阻力,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我有时候也迷茫,也困惑,不知道坚持的道路,到底对不对。”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里带上了更浓的鼻音。

  “可是看到赵老的墓碑,我一下子就想通了。”

  “怕什么呢?”

  “跟老前辈们拿命换来的今天比,我们现在遇到的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

  “我哭,不是悲伤,书记。”

  李达康终于转回身,直视着赵立春,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表情却变得无比坚定。

  “我是激动,是惭愧。”

  “激动的是,我们有这样伟大的前辈。”

  “惭愧的是,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

  “我李达康,今天在赵老面前立个誓。”

  “只要我还在吕州市长的位置上一天,我就一定把吕州的经济搞上去,让吕州四百万人民,都过上赵老他们期望的好日子!”

  “谁也别想拦着我!”

  话音落下,整个墓园,死一般的寂静。

  松柏无声,山风停滞。

  这已经不是表忠心了。

  这是在赵立春父亲的墓前,做施政报告,下军令状。

  他把个人的表演,完美地包装成了一次**宣誓。

  他把对上级领导的谄媚,升华成了对革命理想的继承。

  高,实在是高。

  刘书记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感觉自己胸口堵着一块石头,上不来,下不去。

  李达康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他的痛处。

  什么叫“改革进入深水区”?

  什么叫“有阻力”?

  谁是阻力?

  在场的市委班子,他这个市委书记就是一把手。

  李达康这番话,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保守,骂他拖了吕州发展的后腿。

  可他偏偏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因为李达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你反驳,你就是反对改革,你就是对不起革命先烈。

  高育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灰白的天光。

  他什么也没说。

  但祁同伟能感觉到,自己这位老师的内心,恐怕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和李达康这种不择手段的实干家比起来,老师的那些权谋和制衡,似乎总显得文雅有余,而杀气不足。

  赵立春一直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李达康,任由李达康完成了整场独白。

  十几秒后。

  他缓缓抬起手,替李达康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领。

  这个动作,亲昵,又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

  “好。”

  赵立春只说了一个字。

  但他又拍了拍李达康的肩膀,这次,比在山下的时候,更用力,也更久。

  “有这份心,很好。”

  “路,是走出来的。”

  “放手去干。”

  李达康赢了。

  赢的彻彻底底。

  在这场临时的**博弈中,拿到了最关键的一分。

  他得到了赵立春的公开背书。

  李达康的腰杆,瞬间挺得更直了,但他的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感激与谦卑。

  “谢谢书记,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高育良在此时,终于开口了。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和,像是大学课堂上点评学生的论文。

  “达康同志,是性情中人。”

  “把对革命前辈的敬仰,和工作的热情,结合在了一起,这种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不过,光有热情,还不够。”

  话锋一转,变得意味深长。

  “改革,更需要智慧,需要方法。”

  “要把集体的力量,拧成一股绳。”

  “不能单打独斗,更不能急于求成。”

  “否则,热情过了头,就容易变成鲁莽。”

  高育良看着赵立春,说的话,却句句都是在敲打李达康。

  你李达康有热情,但你没有方法。

  你李达康想单干,但你绕不开集体。

  你那不叫改革,叫鲁莽。

  这番话,既点出了李达康刚才那番“谁也别想拦着我”的言论中,目无组织的味道。

  也为被晾在一旁的刘书记,找回了一点场子。

  更是向赵立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高育良,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李达康的脸上,那份刚刚燃起的得意,瞬间收敛了许多。

  他看向高育良,似乎想说什么。

  但赵立春却先一步开了口。

  “育良同志说的,也有道理。”

  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热情和智慧,都要有。”

  “集体领导和个人分工,要结合。”

  “你们吕州的班子,要团结。”

  他看向刘书记,又扫过李达康和高育良。

  “心往一处想,劲才能往一处使。”

  李达康连忙手忙脚乱的掏出本子,“赵书记这话深刻啊!我得好好记下。”

  赵立春看着李达康写完,说道:“好了,都不要站着了。”

  “给老人家上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