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城的雾是活的。

  它们像一群慵懒的巨兽,白日伏在街巷深处,吞吐着青灰色的气息,将石砌的城墙晕染成朦胧的剪影;入夜后便爬上屋檐,顺着窗棂缝隙往屋里钻,在床榻边织出半透明的茧,仿佛要将全城的梦都裹进这无边无际的氤氲里。

  顾惊宇站在城门下时,道衍系统的光幕泛起一层薄霜——【检测到高强度迷幻能量,建议启用“清心诀”护体】。他指尖在剑柄上转了半圈,道衍剑的流光在雾中漾开细小的涟漪,那些试图缠上手腕的雾气像触到烙铁般退开,在他脚边围出一圈清明。

  “外来者?”城门口的守卫从雾里显形,铁甲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甲片纹路滚落,在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声响。他的脸藏在头盔阴影里,声音像被雾泡得发涨,“雾隐城不养闲人,要么带‘信物’,要么留下‘代价’。”

  顾惊宇解下腰间的布囊,倒出颗莹白的珠子——那是冰璃族少女临别时塞给他的“雾引珠”,据说能在雾中显形引路。珠子触到空气便亮起柔和的光,将守卫的轮廓照得清晰了些,对方头盔下的眼睛闪过丝讶异:“冰璃族的东西?你从琉璃界来?”

  “来找个人。”顾惊宇收起珠子,雾气立刻重新涌上来填补空缺,“一个叫‘雾老’的人。”

  守卫沉默片刻,转身往城内走:“跟紧。”他的脚步声在雾中时断时续,像隔着层水膜传来,顾惊宇紧随其后,道衍剑始终半出鞘,剑身在雾中划出淡淡的光痕,标记着来时的路。

  城里的建筑都是青石垒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苔藓,雾水顺着瓦檐连成线,落在街面的水洼里,溅起的涟漪与远处的钟声共振。沿途偶尔能看到行路人,他们裹着灰布斗篷,彼此擦肩而过时不发一语,斗篷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的雾气里夹杂着细碎的银鳞般的光点——那是雾隐城特有的“忆雾”,承载着居民未说出口的记忆碎片。

  “他在雾心湖。”守卫在一座石桥边停下,桥栏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叶片边缘挂着晶亮的雾珠,“过了桥别说话,雾心湖的雾会‘读’心,任何念头都会被映成实景。”

  顾惊宇点头致谢,踏上石桥时,果然感觉到一股细微的拉扯力,像是有无数根无形的线在探查他的识海。他运转清心诀,将杂念压入心底,只留“找雾老”这一个念头,道衍剑的光芒随之收敛,化作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线。

  桥那头的湖很大,雾气在湖面凝成各式形态——时而化作奔马,时而叠成楼阁,最奇妙的是湖中央的小岛,岛上立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得需数人合抱,枝桠上挂满了灰布包裹的物件,风吹过,布包相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无数颗心脏在跳动。

  树下坐着个老者,背对着石桥,身前摆着个炭炉,炉上煨着个陶罐,罐口冒出的白汽与雾气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顾惊宇走到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有说话。

  老者却先开了口,声音像槐树的皮一样粗糙:“琉璃界的小友?”他转过身,脸上布满沟壑,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浸在雾里的黑曜石,“冰璃丫头的珠子,三百年没在雾隐城亮过了。”

  顾惊宇从怀里取出块半透明的玉佩,那是老铁匠交给他的,说是雾老当年落在琉璃界的信物。玉佩刚离开布囊,就被雾气包裹,表面浮现出繁复的纹路,与老槐树的年轮隐隐呼应。

  “她让我带句话。”顾惊宇盯着老者的眼睛,“‘当年的约定,该还了’。”

  老者的目光落在玉佩上,久久没有移开,炉上的陶罐咕嘟作响,雾气突然变得粘稠,湖面上的幻象剧烈翻腾,化作无数破碎的画面——燃烧的城池,哭泣的孩童,还有个身披战甲的女子,正将这枚玉佩塞进年轻的老铁匠手里。

  “约定……”老者喃喃自语,声音里的雾水仿佛要滴下来,“我以为她早忘了。”

  顾惊宇没接话,他看到老者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圈浅白色的印记,与老铁匠手臂上的疤痕形状完全一致——那是当年共抗暗影族时,被同一种诅咒术留下的痕迹。

  “那年雾隐城被暗影族围困,是她爹带着琉璃界的人来救的。”老者给陶罐添了块炭,火星在雾中爆开,映亮他眼底的愧疚,“我答应守护琉璃界百年安稳,可三年前暗影族卷土重来,我却缩在雾里没敢露面——冰璃丫头是不是很恨我?”

  湖面上的幻象突然清晰,出现了三年前的场景:暗影族的利爪撕碎琉璃界的城墙,老铁匠举着断剑死守,冰璃族少女跪在城头上,将雾引珠塞进顾惊宇手里,哭着说“去找雾老,他会来的”。

  “她没提恨。”顾惊宇平静地说,“只是说,‘雾老不是背信的人’。”

  老者猛地抬头,眼睛里的光剧烈晃动,湖面上的幻象瞬间崩塌,雾气像被无形的手搅动,化作漫天飞絮。他颤抖着揭开陶罐盖子,里面没有水,只有半罐灰黑色的粉末,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硝烟味——那是当年战死的琉璃界士兵的骨灰。

  “我没敢去,不是怕暗影族。”老者抓起一把粉末,任由它们在掌心被雾气吹散,“我怕看到琉璃界的人,怕他们问‘为什么没来’。这雾能藏住身形,却藏不住心里的窟窿,三年来,我每天都在这湖边煮骨灰,煮到最后,连自己都快变成雾了。”

  顾惊宇看着他掌心的粉末被雾丝缠绕、托举,缓缓飘向湖面,在水中凝成一座座微型的墓碑。他突然想起老铁匠的话:“雾隐城的人不是懦弱,是把愧疚酿成了执念,比谁都盼着赎罪。”

  “丫头们在城头种的圣光草,是你悄悄送去的种子吧?”顾惊宇的声音在雾中扩散,带着道衍剑的清越,“城墙下新修的排水渠,石料上有雾隐城特有的冰纹,也是你派人弄的吧?”

  老者猛地僵住,掌心的粉末簌簌掉落。湖面上的雾气再次涌动,这次映出的是他深夜带着族人修补城墙的身影,是他将圣光草种子混在雾珠里,借着夜风撒向琉璃界的画面。

  “这些事,冰璃族的人都知道。”顾惊宇解下背后的剑鞘,递过去,“老铁匠说,这剑鞘该还给你了,上面的缠枝纹,是你当年亲手刻的。”

  剑鞘上的纹路在雾中亮起,与老槐树上的布包产生共鸣,那些灰布纷纷散开,露出里面的物件——生锈的箭头、断裂的弓弦、染血的布条,每一件都对应着一段与琉璃界相关的记忆。

  “赎罪不是躲在雾里自我惩罚。”顾惊宇看着老者接过剑鞘时颤抖的手,“是让那些被辜负的信任,重新长出根来。”

  老者将剑鞘贴在额头,喉咙里发出像风箱般的呜咽。湖面上的雾气突然集体上扬,化作漫天光点,如同琉璃界的星莓在夜间绽放。远处传来钟声,比之前清亮了许多,顾惊宇知道,那是雾隐城的雾在消散的信号。

  “我跟你回去。”老者站起身,老槐树的枝桠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挂着的布包纷纷飘落,在雾中燃成星火,“欠的债,总得亲自去还。”

  离开雾隐城时,天已微亮。雾气褪去后的城池露出青灰色的轮廓,居民们摘下斗篷,彼此点头问好,街角传来孩童的笑声,与琉璃界的晨钟遥相呼应。

  顾惊宇回头望了眼湖心岛,老槐树的枝桠间,新的绿芽正刺破雾痕,在晨光中舒展。道衍系统的光幕悄然亮起,没有数据,只有一行流动的光纹,像极了雾珠滚落叶片的轨迹——

  【心障如雾,破之非剑,乃诚】。

  他握紧剑柄,转身向琉璃界的方向走去。道衍剑的光芒里,似乎又多了些雾的温柔与韧劲儿,在诸天的裂隙间,划出更绵长的轨迹。下一站,该去告诉冰璃族的少女,她等的人,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