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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是许建军亲自去打的。

  当他把儿子那“一个月五十块补贴”的计划,对着电话那头的老伙计们一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接着,就是一阵不敢相信的惊呼。

  “老许,你没开玩笑吧?”

  “五十块?”

  “我这就去请假!谁也别拦着我!”

  重赏之下,肯定有人愿意来。

  更何况,这群老师傅,本就和许建军关系很好。

  三天后。

  一辆京州开来的长途大巴,在后山村村口扬起一阵尘土,慢慢停下。

  整个后山村,再一次被惊动了。

  村民们全都从家里跑了出来,围在路边,好奇地看着。

  车门打开。

  第一个走下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微秃,但腰杆笔直的男人。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工具箱。

  他只是往那一站,表情就很严肃。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一共六名老师傅,排着队,依次下车。

  他们都穿着蓝色的工装,每个人都提着自己的工具箱,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那气度,一看就是手里有真本事的。

  他们就是京州总厂技术最好的那一批人。

  平均工龄超过二十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领域里,有旁人学不来的手艺。

  “来了!”王铁柱在旁边小声说了一句,手心都冒汗了。

  许辰早已等在厂门口。

  他没有摆厂长的架子,快步迎了上去,很尊敬地笑了笑。

  “各位师傅,一路辛苦了!”

  许辰一个个的握手,姿态放得很低。

  “许厂长客气了。”为首的那个秃顶男人,正是京州总厂车间里技术最好,脾气也最差的刘师傅。他上下打量了许辰一眼,眼神很锐利。

  许辰坦然地面对他的目光。

  “各位师傅里面请,宿舍和食堂都准备好了,今天先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咱们再开工。”

  许辰亲自领着他们往厂里走,给足了这群老技术员面子。

  路过那群新工人的时候,六位老师傅的脚步都没停,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

  那一眼,带着审视和挑剔。

  钱狗蛋和三十多个年轻人,被看得齐刷刷低下头,感觉心里很不自在。

  当天晚上,许辰就在食堂,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师徒结对的名单。

  “第一组,张师傅,带李大壮,赵二牛……”

  被念到名字的年轻人,脸上通红,赶紧站起来,对着那位张师傅,深深地鞠了一躬。

  “师傅好!”

  老师傅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名单一个一个念下去。

  当念到最后一组时,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最后一组,刘师傅……”许辰顿了顿,目光落在了角落那个瘦弱的身影上,“带钱狗蛋。”

  钱狗蛋猛地一抬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周围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呼。

  刘师傅!

  那可是这群师傅里,技术最好,名声最大,但也是出了名的严厉。据说在他手底下当学徒,被骂哭都是常事,甚至还有被他用扳手敲过脑门的。

  竟然让钱狗蛋这个瘦猴,跟了最厉害也最严厉的师傅?

  钱狗蛋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站起身,走到刘师傅面前,嘴唇哆嗦着,小声喊了一句:“师……师傅。”

  刘师傅只是抬了抬眼皮,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连正眼都没看他。

  师徒制,正式开始。

  第二天,整个车间的气氛,完全变了。

  新工人们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手忙脚乱,车间里废品碰撞的声音也少了很多。

  巨大的轰鸣声依旧,但那声音里,多了一种秩序。

  “手!手稳住!你这是在摸大姑娘吗?”

  刘师傅的咆哮声,在车间里很响亮。

  钱狗蛋站在车床前,浑身都在抖。

  “进刀太快了!你想把刀头给崩了是不是!”

  刘师傅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虽然没用力,但还是把钱狗蛋吓得一哆嗦。

  “用心去感受!用你的手,去感受机床的震动!钢材在刀头下面,它会发出声音的!你要听得懂它在说什么!”

  刘师傅的语气很严厉。

  但他的手,却直接握住了钱狗蛋那只瘦弱的手,覆盖在操作杆上。

  “感觉到了吗?”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这个频率,说明转速刚好。再快一点,刀头就会打滑。”

  “还有这个声音,听!”刘师傅侧着耳朵,“声音太尖了,说明切削液给少了!机器会发烫的!你想让它早点报废啊!”

  钱狗蛋屏住呼吸,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上,集中在了耳朵里。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台冰冷的机器,是有生命的。

  它会震动,会发热,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刘师傅骂得凶,但教得更细。

  每一个按钮的作用,每一种材料的手感,每一个细微的震动和声响代表的意义,他都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灌进钱狗蛋的脑子里。

  不只是刘师傅。

  整个车间,都在上演同样的一幕。

  “你这图纸看反了!猪脑子啊!”一个老师傅一边骂,一边把图纸调转过来,指着上面的数据,耐着性子地讲解。

  “腰挺直!没吃饭吗?这点力气都没有!”另一个师傅直接上手,纠正徒弟的操作姿势。

  严厉的呵斥声中,夹杂着耐心的指点。

  这群年轻人一边挨骂,一边学到了真本事。

  车间角落里,那个红色的报废桶,一天比一天空。

  而旁边装合格品的铁盘,却一天比一天满。

  废品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下降。

  从百分之五十二,到百分之三十,再到百分之十……

  生产效率,节节攀升。

  许建军这几天哪儿也没去,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车间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他看着那群被骂的狗血淋头,却一个个眼睛发亮,疯狂吸收知识的年轻人。

  他又看着那群跟自己斗了一辈子嘴的老伙计,此刻一个个精神焕发,把压箱底的本事,毫无保留地往外掏。

  热火朝天。

  这才是工厂该有的样子。

  许辰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瓶汽水。

  许建军没接,他看着车间里,那个正被刘师傅按着脑袋,贴在机床上听声音的钱狗蛋,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光。

  他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

  “你这招,很高明。”

  许建军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挑剔和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赞许。

  “让他们把咱们这辈子的手艺传下去,这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