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桂花迈着一双解放脚,踩在田埂上却走得虎虎生风。

  几步路的功夫,就走到了沈家俊面前。

  “老娘还以为你被狐狸精勾了魂,死在地里了!”

  “你个宝器!出息了哈?自家的活路还没整完,倒是有闲心去给那些个黑五类献殷勤?”

  任桂花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

  她气得胸口上下起伏,自从这小子被赵家那丫头退了婚,投了回河,醒过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的家俊,虽然性子闷了点,嘴巴笨了点,但好歹是个听话的。

  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现在倒好,一张嘴油腔滑调,顶嘴的本事见长,净干些让她血压飙升的混账事!

  现在竟然去招惹成分最不好的苏家!

  他是嫌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臭,日子还不够难过吗?

  沈家俊头皮发麻,但脸上却瞬间堆起了讨好的笑。

  “妈,你咋来了?快看,你儿子我多能干,这一大片秧都快插完了!”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故意把满是泥浆的手往任桂花眼前凑。

  “你看我这手,都泡皱了。你再不来,我可就真要饿晕在地里头了。”

  这番插科打诨,带着几分撒娇耍赖的意味,是原来那个沈家俊绝对做不出来的。

  任桂花心头的火气,被他这么一搅合,顿时憋下去了一半。

  她嫌弃地拍开儿子的脏手,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饿死你个龟儿子才好,省得天天在外面给老娘丢人现眼!”

  话是这么骂着,她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着的东西,一把塞进沈家俊手里。

  打开一看,又是一个烤得焦香四溢的红薯,个头比刚才那个还大。

  “给你,赶紧吃了滚回去干活!从这儿跑过去不要力气?不要时间的?“

  “你吃的不是红薯,是粮食,是咱们一家人的汗水!”

  沈家俊心里一暖,知道这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他嘿嘿一笑,剥开红薯皮就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含糊不清地拍马屁。

  “还是我妈烤的红薯最香,比国营饭店的大厨手艺都好!”

  “妈,你就是我心中的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呸!油嘴滑舌!”

  任桂花被他这通没脸没皮的吹捧给逗乐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脸上的锅底黑也散了不少。

  她啐了一口,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自家地里去了。

  看着老**背影,沈家俊三两口吃完红薯,也赶紧回到水田里。

  双脚踩进微凉的泥水里,他弯下腰,左手拿着一把翠绿的秧苗,右手飞快地分苗、插秧。

  动作虽然还比不上那些老庄稼把式,但也算有模有样。

  身体在重复着机械的劳动,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接近苏婉君,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他这个半吊子穿越者,上辈子也是个资深网文爱好者。

  什么年代文、奋斗文,看得没有一百本也有八十本。

  他太清楚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了。

  资本家、黑五类,这些词在当下就是原罪,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标签。

  甚至还要搞什么批斗大会!

  不过这一个月倒是没有搞过什么批斗大会。

  这种活动,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

  苏婉君一家刚被下放一个月,好日子彻底到头,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对他们避如蛇蝎,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自己送去的一块烤红薯,在别人眼里是愚蠢,但在苏婉君那里,可能就是绝境中的一丝光亮。

  这叫什么?

  雪中送炭!

  患难见真情!

  说不定,这炭送得多了,苏婉君真就脑子一热,打算以身相许了呢?

  而且碰到这种大概率会平反的大佬,现在不去接近搞好关系,那也太失败了。

  沈家俊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干活的劲头都足了不少。

  他偷偷抬眼,朝桑树下的方向瞟了一眼。

  只见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中年妇人,正端着一个破了口的瓦盆,从远处走来。

  那应该就是苏婉君的母亲了。

  妇人走到树下,从瓦盆里拿出几个黑乎乎的窝窝头,分给几个孩子。

  一家十口人,就靠这点东西果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菜色。

  苏婉君的母亲,苏母,将最后一个窝窝头递给苏婉君。

  “婉君,快吃了。你上午刚晕倒,可不敢再饿着了。”

  “妈,我吃过了,刚才……”

  苏婉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家俊的方向,声音低了下去。

  “刚才沈家俊同志给了我一个烤红薯。”

  苏母一愣,顺着女儿的目光看过去,正好对上沈家俊看过来的视线。

  苏婉君也看到了他,冲他轻轻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苏母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年轻人?

  上午就是他,在众人冷漠的注视下,将差点失去性命的女儿救了过来。

  自从家里出事,那些曾经巴结奉承的亲戚朋友,躲的躲,藏的藏。

  划清界限都算是客气的,更有甚者,还跑出来落井下石,生怕踩得不够狠。

  最让她心寒的,是婉君那个所谓的未婚夫。

  前脚还山盟海誓,后脚一听苏家要被下放,转头就去革委会举报,罗列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只为撇清关系,换取自己的前程!

  那段时间,婉君整个人都崩溃了,差点没活下去。

  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日夜守着,才把女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个无耻小人!

  苏母想到这里,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再看看自己女儿,今年已经十九了。

  若是放在以前,说媒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可现在呢?谁家好人家的子弟敢娶一个资本家的女儿?

  除非是村里那些好吃懒做的光棍无赖,想占个便宜。

  可真要到那一步,她宁愿女儿一辈子不嫁,也绝不让她跳进那种火坑!

  苏母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远处那个正在卖力插秧的年轻人身上。

  身板挺直,干活利索,长得也周正。

  听村里人议论,他家成分是雇农,根正苗红。

  虽然前阵子也闹了点退婚的风波,但看起来人品不坏。

  至少,他有良心,有胆量。

  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去探探这年轻人的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