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凑近一看。

  昏黄的灯光下,那块充作绷带的粗棉麻布已经被血浸透,变成了深褐色,边缘还黏着半干的血痂和尘土。

  “这是你包的?”

  “嗯,简单压了一下,不敢乱动。”

  沈家俊紧盯着医生的每一个动作,心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点了点头,算是赞许。

  他戴上一副医用手套,动作轻柔却迅速地解开那个简陋的布结。

  当棉布被揭开的瞬间,刚刚被压住的暗红色的血液立刻又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

  伤口不大,却极深,翻开的皮肉边缘参差不齐,隐约可见森白的头骨。

  沈家俊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

  他伸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苏思源的额头,还好,滚烫的体温还没烧起来。

  他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

  “思源,思源?认得到我是哪个不?”

  小家伙的眼皮颤抖着,费力地掀开一条缝,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一声蚊子哼哼般的气音。

  “……姑父……”

  苏志军一个踉跄,扶着墙才站稳,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他这个当爹的,眼睁睁看着儿子受了伤,却什么都做不了,到头来,还是靠一个外人……

  医生扭过头,伸出两根手指,在苏思源眼前晃了晃。

  “娃儿,看这儿,这是几?”

  “……二……”

  “脚指拇儿动一下我看看?”

  苏思源小小的脚趾,听话地蜷了蜷。

  沈家俊胸口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石头,总算松动了些。

  他一把将还在抹泪的苏志军拽到旁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镇定。

  “听到了没?娃儿意识清楚,腿脚也能动,问题不大!你莫哭哭啼啼的,像个啥样子!”

  苏志军被他一吼,反而镇定了下来,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重重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上面摆着生理盐水、碘伏、纱布和缝合针线。

  “准备好了,刘医生。”

  “嗯。”

  刘医生应了一声,拿起一把推子。

  “要把伤口这圈的头发剃了,不然清创不清不干净,容易感染。”

  推子一接触到头皮,苏思源猛地一抖。

  紧接着,生理盐水冲洗伤口带来的刺痛,让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喊了出来。

  “痛……好痛……”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思源是男子汉,要勇敢!”

  刘医生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嘴里却温声安慰着。

  冲洗,消毒,铺巾。

  一根闪着寒光的弯针,穿上黑色的丝线,开始在那小小的伤口上穿梭。

  沈家俊死死盯着那根针,每一次穿刺,都扎在他心上。

  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郑继明那张得意又恶毒的脸,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喷薄而出。

  畜生!

  这一针一针,迟早要让你加倍还回来!

  几分钟后,伤口终于缝合完毕,盖上了洁白的纱布。

  刘医生摘下手套,长出了一口气,开始在病历本上龙飞凤舞地开药方。

  “开点消炎药,拿回去按时吃,这几天注意莫沾水……”

  “大夫。”

  沈家俊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娃儿流了这么多血,脸色都白了,要不要给他挂一瓶葡萄糖,补一下?”

  刘医生写字的笔尖一顿,抬起眼皮,透过镜片审视地看了沈家俊一眼。

  这年头,农村里的人,晓得头疼脑热吃两片止痛片就不错了,葡萄糖这玩意儿,大部分人听都没听过。

  更何况,这东西是紧俏物资,不是想开就能开的。

  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焦急却又条理清晰的眼神,再看看床上那个虚弱的孩子,他沉吟片刻,还是在处方单上添了一笔。

  “我去开一瓶。你去缴费窗口把钱缴了,再去药房拿药。”

  “要得!”

  沈家俊转身,从裤兜里掏出钱,又塞给苏志军。

  “志军哥,你在这儿守着思源,哪儿都莫去!”

  “家俊……这钱……”苏志军眼眶又红了,想把钱推回去。

  “等回去了,我……我砸锅卖铁都还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沈家俊不容分说地把钱塞进他手里,语气加重了几分。

  “难道你还把我当外人看!”

  苏志军攥着那沓还带着体温的钱,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家俊立马带着单子出去缴费和领药,没过一会儿,护士就和他一起过来了。

  接着,护士给苏思源挂起了葡萄糖。

  很快,冰凉的液体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地流进苏思源小小的身体里。

  看着孩子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沈家俊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对苏志军交代。

  “大哥,我得去一趟公社派出所。这个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沈家俊想了想,刚才虽然给苏志军了一点钱应急,但是如果真的又是,那点钱估计还不够,于是又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硬塞给苏志军。

  “这钱你拿着应急,买点吃的,或者大夫有啥别的交代要用钱,千万莫省!我很快回来!”

  不等苏志军反应,沈家俊已经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卫生院。

  ……

  公社派出所。

  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两名穿着**的公安同志,正襟危坐。

  沈家俊坐在他们对面的长凳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字不漏,清晰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夸大,只是陈述事实。

  但事实本身,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郑继明,身为一个从城里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非但没有半点为人民服务的觉悟,反而恶毒至极。”

  “无论是苏家还是三个小娃儿,都和他没有任何矛盾。”

  “他却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用石头蓄意攻击手无寸铁的孩童!”

  “致使其头部重伤,现在还在镇卫生院里躺着,生死未卜!”

  沈家俊字字铿锵,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双眼直视着做笔录的公安。

  “公安同志,这种漠视生命、毒害祖国花朵的社会害群之马,我们生产大队,容不下!”

  “我们**的新农村,更容不下!”

  “我今天来报案,就是恳请**,恳请公安机关,对这种犯罪分子,予以最严厉的惩处,一定要绳之以法!”

  “还孩子一个公道,还社会一个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