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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正牌的外语学院高材生,一口纯正的伦敦腔。

  这时候的美语还没有开始流行,伦敦腔就是主流,“我还想存点钱,以后出国用呢。”

  她梳着一对麻花辫,本人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

  王科宝闻言笑道:“指望这点钱啊,还不够在国外嚯嚯一餐的,美金兑换人民币,你知道现在是多少汇率吗?”

  他们几个人这些日子闲暇时经常聊天,都是年轻人,很快就混熟了。

  “公派留学,有生活费补助的,平时再去打个工,养活自己肯定没问题。”罗锦绣解释道:“我也想出国,去见见世面也好。”

  国家从78年开始向外公派留学生,到现在已经4、5年了。

  一股暗中涌动的出国热起来了,一方面是国家确实需要一些人才出国进修,这种属于公派,对学生来说,也是最轻松的;

  一些在职人员更是热衷于这种出国方式,这里又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公派出国留学,一种叫出国考察,不管哪一种,单位职务都是保留的。

  如果自费的话,一旦遭遇拒签,没有走成,那么在国内的铁饭碗就会失去,成为闲散人等,这年头没有工作,是要被人在背后说闲话的。

  这些人选择自费也是没有办法,公派出国的经费有限,每年的名额极少,都是各行业的佼佼者才能分到一杯羹。

  几个学生围在一起,议论纷纷,还没等他们说个子卯寅丑来,中饭开始了。

  几个人领了饭票,一起往食堂走去。

  王科宝跟赵嘉敏落在人群的最后,“这个礼拜天要去找一下我师傅,你要一起去吗?”

  “晓园春色?”

  “嗯,我师傅说,礼拜天他们会去那,要是他们不在,我有钥匙也可以进去,我们顺便去看看小白吧,还有那只三花……”

  “要是还像今天人这么少,干脆我们吃了中饭,直接过去……”

  王科宝应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回头我跟郭主任请个假。”

  一天两块补助,只上半天,是要扣钱的。

  下午的时候,客人突然多了起来,几个人顿时忙的团团转,之前传的,有人投诉的事情,也证实了是个乌龙事件。

  大家心定了,该干嘛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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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礼拜天,常四妹、陈西、杨时军又结伴来‘广交会’打零工,有了之前的经验,很快就上手了,依旧在陈丽那边帮忙。

  王科宝进了休息区,**还没捂热,就被徐老师给叫了过去。

  他今天背着双肩包,里面存放着沉香,这是他打算带给老金的礼物。

  随着他的走动,一股幽香散开,引得好几个跟他擦肩而过的人,驻足观望。

  “科宝,你喷香水了?”徐老师问道。

  “没,带了香料,打算送长辈。”

  徐老师这才点点头,“大男人别娘们唧唧的,用那玩意儿……”

  两人边说边往前走。

  没一会儿,就看到了那家科技公司的展台。

  王科宝一眼就看到了鲁迪。

  他此刻正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喝瓶装水,王科宝快步走了过去,走近后招呼道:“嗨,鲁迪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亲爱的王,你好啊,我其实前几天就见到你了,你一直在忙,就没有跟你打招呼……”

  王科宝汗颜,自己在这展会兜兜转转,来回都不知道走多少趟了。

  王科宝跟他寒暄了两句,这才转身介绍起自己的老师。

  “这是我的老师,华南工学院的徐教授。”

  “我老师对你上回操作的电脑很有兴趣,可以给他展示一下吗?”王科宝开门见山道。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徐老师,你怎么有空来了。”

  几个人回头望了过去,只见孙梓羽从一台机器后探出身子,一脸惊喜地看向他们。

  “亲爱的孙,你们认识?”鲁迪问道。

  “他就是我上回说的,帮扶我们单位的高校老师……”孙梓羽快步从机器后面绕了过来。

  鲁迪弯腰从展台下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电脑包。

  “我早就听闻您的大名了,能给你介绍这款产品,是我的荣幸。”鲁迪直起腰,将电脑包里的电脑取了出来。

  电脑接上电源后,打开开关,屏幕上橙色的字符跳了出来。

  徐老师情不自禁地上前了一步,跟鲁迪站在一起。

  鲁迪身上的古龙香水顿时充斥着他的鼻腔,他扭头看了一眼王科宝。

  “这款产品,可以在断电的情况下,资料依旧存在……”鲁迪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因为我们用的是磁泡存储器,而不像其它电脑还需要携带笨拙的磁盘……”

  徐老师原先学的是俄文,这一年虽然已经开始学习英文了,但是对英文远没有到精通的地步。

  王科宝站在一旁继续充当翻译。

  徐老师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这台机器的机身这么小,那么它的存储空间也一定很小吧?”

  王科宝原封不动地将他这句话翻译成英文。

  鲁迪闻言笑道:“这款用的是英特尔8086处理器,256K内存,384K存储空间,最重要的,你看它的体型……”

  紧接着,他又展示了它的强大的数据库功能,与当下的那些速度极慢的电脑相比,速度快的惊人,当然高速也带来了副作用,那就是机身发烫。

  但是这款用的是压铸镁合金外壳,一句话,耐操。

  这也是美丽国选择它作为航空专用的电脑原因之一。

  听了王科宝的转译后,徐老师忍不住夸赞道:“确实强大,鲁迪先生,可以让**作一下吗?”

  这句简单,他直接用了英文。

  鲁迪让开身子,“请随意。”

  徐老师站在电脑前,先打量了一下键盘的各个键帽位置,这才深呼了一口气,双手齐上,开始操作起来。

  王科宝用惯了后世的那些轻薄电脑,对这台机器的操作体验并没有多惊讶,但这台机器,在计算机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

  饭要一口口吃,技术也是如此。

  他推荐徐老师过来体验这台电脑,就是想让徐老师能亲眼目睹,国外的相关技术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这种紧迫感,才是他想要表达的……

  要知道半导体的发展跟计算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二极管开始到集成电路……

  半响,徐老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问了一个关键性问题,“鲁迪先生,请问这台机器的售价是多少?”

  “这一台的零售单价是8150美金……”鲁迪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如实回答道。

  徐老师默默地看了一眼面前的机器,隔了几秒后再次问道:“如果我想购买的话,可以优惠多少?”

  王科宝诧异地看向徐老师,看不出来,他的身家竟然这么丰厚?!

  一旁一直在观望的孙梓羽,用有些蹩脚的英文开口了,“鲁迪先生,徐老师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如果可以优惠的话,我希望您可以给到他最低价。”

  “您只要一台,我这次过来,也只带了一台,要知道,这台电脑的零售单价还没有包括长途的运输费用,不过……”鲁迪看了一眼王科宝,又看了一眼徐老师。

  他停顿了片刻后说道:“你们对它的喜爱打动了我,这台电脑可以给你们减去折旧费用……”

  徐老师顿时竖起了耳朵。

  “7600美金,这是最低价位了。”鲁迪终于报出了最终的价格。

  “鲁迪先生,冒昧问一下,你在我国要待多久?”徐老师问道。

  “‘广交会’结束,我就会归国。”

  “这样啊,那还有十天的时间,请等待我的消息,我要跟学校申请这一笔资金……”

  王科宝在一旁听明白了,原来徐老师是打算用学校的科研经费来购买这台电脑。

  一台高效的、可以直接存储的轻便电脑,对于实验室来说确实很需要。

  “我听明白了,我会为你保留这台机器,直到我离开前。”鲁迪回答道。

  这人挺够意思的,当然也有个原因,这台电脑在当下,确实没几个人能买得起。

  这件事告一段落,徐老师又带着王科宝跟无线电三厂的几个技术员碰了头,几个技术员见他带着学生来,也知道他的用意,在展会现场,将他们当下摆在展台上的产品事无巨细地介绍了一遍。

  他们这一派系,都是走老苏的技术路线。

  这么说吧,当下国内有洋墨水的高级知识分子,分成两种,一种是学俄语,走的是老苏的技术路线,另一种是60年代前从欧美回国的人员。

  像是徐老师,他就是早先学的俄语,接触的一些技术资料也是老苏留下来的。

  78年开放后,国家才重新开启了外派计划。

  陆续公派了访问学者到欧美国家,回国后,这些人逐渐成为了我国科技产业的中坚力量。

  徐老师也知道今天也就是走個过场,带着得意门生认个门而已,自己学校里事情多,告别了众人,独留王科宝送他。

  “好了,我要回去了,中午不跟你一起用餐了,改天我带你去厂房里转转,才能更直观。”

  徐老师走到出口处,伸手拍了拍王科宝的胳膊,“这是一次机会,在这里,多看、多想。”

  王科宝点点头,“嗯,徐老师,我知道怎么做,你慢走。”

  看着他走远了,王科宝这才折返,等找到了赵嘉敏,两人结伴去主办方办公室。

  请假的事情很顺利,填了个单子,就算完成手续了。

  中午吃好饭,两人出门去乘公交车,下了车后,王科宝在沿路的一间干货铺子里,买了一斤小鱼干,老板拿油纸包好,用红绳子扎起来,当中还夹了一张红纸,看着就喜庆。

  到了‘晓园春色’,大门紧闭,赵嘉敏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看来他们今天没过来。”

  王科宝等了一会儿,没听到里面有动静,这才取出钥匙将门打开。

  进去后,发现庭院里积了许多落叶。

  “看这光景,他们有阵子没来了吧。”王科宝一边说着,一边反手将院子门合上。

  “不一定,我舅舅有时候还特意留着落叶,说是庭院深深几许,落叶知秋。”

  “金叔叔果然是文化人。”

  进了木楼,里面空荡荡地,“都不在。”赵嘉敏沿着走廊找了一遍。

  两人也没乱走,径直去了他们常去的茶室,打开灯,王科宝把沉香取了出来,拿了纸笔,写了张纸条放在下面。

  小鱼干取出4根,其余的放在茶几下方,老潘的储物盒里。

  “走吧,我们去找小白。”王科宝兴匆匆地拿着小鱼干,往外走。

  出了木楼,两人站在小径上,王科宝弯腰学着猫叫,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

  “不如我们去长椅那边坐着等一会儿,小白它们大概是出去野了……”赵嘉敏提议道。

  “好啊。”

  长椅上落叶遮了小半,原来的木色又斑驳了几分。

  王科宝走过去,伸手将上面的落叶拂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荒草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这里改天还是要整理一下,多好的景色,看着有几分荒凉。”

  “主要还是没人气,再好的景物没人,就显得颓败了。”

  赵嘉敏坐到长椅上,伸手取了王科宝手里的一根小鱼干。

  “小白,吃饭了!”

  她猫着腰对着草丛的方向叫道。

  叫唤了几声,正以为没希望了的时候,远处的围墙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矫健的小身影。

  王科宝定睛看了过去,只见它在围墙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草丛里,随即快速地穿行,只听到草丛发出沙沙声,没多久,它就出现在小径上。

  它也不前进,坐定后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两人。

  “小白?”赵嘉敏有些不敢置信,小白的模样多了几分凄惨,耳朵掉了小半块,鼻头上有道伤口,眼睛上有粘液。

  王科宝蹲下来,将手中的小鱼干抛到离自己一米多远的地面。

  “咪咪,吃饭了,我请你的……”

  小白终于确定了,面前两位它是认识的,这才尾巴竖直,轻快地向着他们小跑过来。

  “喵~”它先是走到赵嘉敏的身边,低头蹭了蹭她的裤脚。

  随即快步走到王科宝的前面,张口叼起小鱼干,也不吃,转身又钻进了草丛里。

  王科宝眉头皱了起来,“这家伙瘦了好多……”

  “我猜它要养家糊口了。”赵嘉敏直起腰,看向草丛。

  没多久,小白再次钻出草丛,紧随其后的就是大了一圈的三花猫,细看才发现不是它大了一圈,而是肚子大了一圈。

  “这也太快了吧。”王科宝咂舌,赶紧将手上剩下的两根小鱼干也抛到地上。

  赵嘉敏将手里的小鱼干也抛到身前。

  三花对着他们叫了一声,似乎在打招呼,这家伙应该一直在草丛里,之前任他们怎么叫唤也不出声,主打一个谨慎。

  三花留在原地,小白敏捷地叼起一根小鱼干放在三花的面前,它这才用手拨弄了几下,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小白还挺会照顾人的……”王科宝夸奖道。

  “它那一身伤,估计是跟其它野猫打架弄的。”赵嘉敏叹息道:“白猫在自然界是很难找到食物的,就连捉老鼠也很难,老鼠都是夜晚出没,它这一身白色很难隐匿身形……”

  “潘叔叔咋不管呢!好歹门口放个猫碗,再放点干净的水。”

  王科宝话音刚落,小径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我就不管了!”

  王科宝赶紧站直了,这老潘走路怎么也不带声响的,这一声还挺吓人的。

  三花“哧溜”一声不见了,独剩下小白,尾巴高举着冲了过去。

  老潘的身影这才在转弯处显露了出来,他俯下身子,摸了摸小白的脑袋,“你这家伙,知道当爹有多难了吧……”

  “喵~”小白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王科宝跟赵嘉敏走了过去,“潘叔叔好。”

  老潘伸手将小白捞了起来,“跟我回去,给你上点药。”他抱着小白扭头看向王科宝两人,“来吧,你师傅也在,小敏啊,你舅舅也在。”

  三人沿着小径往回走,刚到木楼门口,老潘突然站住了脚,他回头对着王科宝说道:“我们一回来就看到你留的字条了,老金乐不可吱,你师傅啊,啧啧……”

  说完径直进了门。

  赵嘉敏小声地说道:“你要挨批了。”

  说完笑眯眯地跟着老潘走了进去。

  剩下王科宝在门口内心踌躇,一咬牙也跟了过去。

  茶室里,热水还没烧开,张老师还在分茶叶,老潘走到角落,熟练地摸出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药棉,自顾自给小白擦拭伤口,小白一路上乖巧无比,大概知道自己主人是在帮自己。

  许琅坐在靠门的位置,老金表情得意看向门外。

  王科宝站在门口,无比乖巧地招呼了一声,“各位叔叔,饭吃了吗?”

  “气饱了。”许琅怒目道。

  老金啧啧了一声,“到底是气度不够,这么容易破防……”

  张老师放下手里的茶叶盒,伸手拿起脚边的公文包,“科宝来啦,我还正想着找你呢,过来签个字……”

  王科宝讪讪地走了过去,“张老师,签啥呀?”

  “你的稿费,本来要电汇给你的,想着你也在羊城,我带过来省点费用。”

  张老师打开一个本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

  王科宝接过本子,看了一眼,这是個账本,上面的金额是823元,他的眉心一跳,这几天他大概开财库了,钱财不断。

  名字签好,张老师摸出一个鼓囊囊地信封递给王科宝,“你自己清点一下。”

  赵嘉敏坐在老金的身侧,面带笑意道:“又写了啥?大作给我拜读一下。”

  “还是上回说的那部武侠小说,内容都在我脑子里,我读给你听,省了买杂志的钱……”

  “那不行,都不买杂志,我们编辑部怎么发工资。”张老师一票否决。

  许琅扬起眉头,“这么多钱,你是写了多少字?”

  “长篇,快完结了。”王科宝拿了信封也不数,直接塞进了背包的夹层里。

  “我建议,你这钱还是存银行,现金放在你宿舍不保险,丢了都没处找去……”老金提议道。

  王科宝心中一动,来这里这么久了,他倒是没想过还可以存银行,他印象中,要到80年代中期以后,才能在邮局存钱。

  自己大概是记错了。

  “存哪家银行?”王科宝顺口问道。

  老金一愣,进而明白过来,“你也是今年才到羊城的,不知道也正常,当然是中国银行,就在解放路的工人医院隔壁,今年才搬过来的……”

  许琅说道:“解放路,珠江北,可以零存整取,还有抽奖活动,如果你嫌麻烦,也可以选择买些国库券……”

  老金笑道:“你今年分派了多少国库券?我们科室分派了不少,他们嫌压了钱进去,急用拿不了,都归我了,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都吃进了。”

  “你以为你这是做善事啊。”许琅嗤笑道。

  “总比有些人,压着别人的见义勇为奖状,不发来的好……”老金不甘示弱。

  “我那是压着不发吗?我那是怕年轻人不懂进退。”

  许琅说了一半,扭头看向王科宝解释道:“我原本想把给你的荣誉压一下,没想到,你出了那回事,我知道声誉对一个人重要性,所以就给你放回去了。”

  “如果你不压着,他也不会出这回事。”

  “他不经历这些,怎么知道世情冷暖。”

  “人家原本顺着呢,被你这么一捯饬,崎岖坎坷……”

  ……

  王科宝左右看看,也不敢插嘴。

  老潘这会儿把小白给照料的差不多了,他松开手,任由小白跳了下去,他抬头笑道:“别扯远了,刚刚不还在说存银行的事情么。”

  “国库券一旦急用钱,是取不出来的,还是存银行更稳妥。”

  “国库券的利息高,一个学生要取钱干嘛?”

  “……”

  这么一会儿功夫,两个人又斗了起来。

  王科宝默默地旁听。

  倒也知道了一些关于银行的知识。

  日后的四大行,当下还只有中行跟农行,农行不对城市开放,而工行跟建行此刻还没影子。

  就连繁华的一线城市羊城,当下也只有一家中行,更何况自己那个小县城呢,所以自己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张老师听他们斗嘴习以为常了,自顾自将茶水泡好,推了一杯给了王科宝。

  “科宝啊,你打算怎么处理?”他撇开那两个人,径直问道。

  王科宝回过神来,先道了声谢,接着回应道:“我想,还是存银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