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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板合上,将外面的喧嚣与不堪,彻底隔绝。

  屋里光线一暗,仿佛连同周建业最后那点稀薄的血缘亲情,也一并被关在了门外。

  陈兰芝背靠着门板,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心口像是被一块冰冷的石头坠着,沉甸甸的。

  那不是心软,也不是后悔,而是一种做完了一件肮脏又必要之事的疲惫。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刚才扔锄头的力道用得有些猛了。

  “兰芝……”

  周福从里屋挪了出来,声音干涩,眼神里满是惊惧。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刚才门外那番话,字字如刀,别说周建业,连他这个旁听的都觉得心头发寒。

  陈兰芝收回手,瞥了他一眼,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怎么,怕了?”

  周福嘴唇哆嗦了一下,没敢接话。

  “怕就对了。”陈兰芝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气喝干,“我就是要让他们怕,有些人你跟他讲道理他当你傻,你对他好他当你欠了他,只有让他疼了怕了,他才能记住教训,才不敢再伸爪子。”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建军身上,“建军,你记着,我们不害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负,有时候心不狠站不稳。”

  周建军抬起头,他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静的理解。

  他走上前,从母亲手里拿过水杯,又给她续满了水,“妈,我懂。”

  他懂,他比谁都懂。

  如果不是母亲变得这般狠心,他现在还在泥地里刨食,大学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这份狠,是护着他的铠甲。

  周福看着这母子俩,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罢了,罢了,这日子反正也由不得他做主了。

  这场闹剧,反而成了周家离开的催化剂。

  陈兰芝雷厉风行的名声,经过锄头事件的发酵,在村里达到了顶峰。

  再没人敢上门来看热闹,或是说些酸话,见了周家人,都绕着道走,眼神里带着敬畏。

  这正合了陈兰芝的意。

  家里开始有条不紊地打包。

  说是打包,其实也没多少东西。

  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两床打了补丁的被褥,剩下的就是些锅碗瓢盆。

  陈兰芝把那只装着钱票的铁盒子拿了出来,当着周福和周建军的面打开。

  “这是咱们家的全部家当了。”她把里面的钱和票据分成两份,一份塞给周建军,“这份你贴身收好,到了学校,该花的就花,别省,吃饱穿暖是第一位的,别让人看轻了。”

  另一份,她自己收了起来。

  周福在旁边看着,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陈兰芝一边收拾,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一些真正重要的东西,比如那几张大额的存单,还有一些全国通用的粮票,趁着周福去院里捆行李的工夫,悄悄收进了手腕上的银镯空间里。

  “哎?我记得那几张新发的工业券放这儿的,怎么不见了?”周福捆完东西进来,在抽屉里翻找着。

  陈兰芝正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放进包袱,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我早就收起来了,你那脑子,丢了都不知道。”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几张券,在周福眼前晃了晃。

  周福一拍脑袋,嘿嘿笑了两声,也不疑有他,只觉得妻子如今是越来越有章法了。

  就在他们即将收拾妥当的时候,院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周建军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宋老师。

  宋老师手里拎着一个布包,看到屋里大包小包的景象,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舍,“阿姨,建军同学,我……我来送送你们。”

  “快进来坐。”陈兰芝见了她,脸上难得露出真切的笑意。

  她把屋里唯一一把还算干净的凳子擦了擦,请宋老师坐下。

  宋老师把布包递给周建军:“也没什么好东西,我自己烙的几个饼子,路上吃。另外,这里面有本书,是我以前上学时候用的,或许对你有用。”

  周建军接过来,郑重地道了声谢。

  “阿姨。”宋老师看向陈兰芝,神情有些复杂,“昨天的事,我听说了,你做得对。”

  村里人只看到了陈兰芝的狠,却没几个人能看到她这份狠背后的无奈和决绝。

  陈兰芝心里一暖。

  在这个村子里,宋老师是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受到善意的人,“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一家就在京市,再也不回来了。”

  “那是个好地方。”宋老师眼里有向往的光,“建军,你到了大学,一定要好好学习,别辜负你妈。”

  周建军用力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宋老师,周家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刻。

  最后一点家当被装上了一辆借来的板车,周福在前面拉,周建军在后面推。

  陈兰芝锁上了大门,将钥匙攥在手心。

  一家人推着车,走到了村口。

  村长正背着手等在那儿,看见他们,表情有些不自然。

  他走上前,目光在陈兰芝脸上停了停,没了往日的轻慢,多了几分客气,“这就要走了?”

  “是啊,队长。”陈兰芝把大门钥匙递过去,“这房子,就还给村里了。”

  村长接过钥匙,那串冰冷的铁器在他手心里有些沉。

  他张了张嘴,想说几句场面话,可话到嘴边,看着陈兰芝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又觉得这话实在虚伪,便咽了回去,只干巴巴地说了句:“一路顺风。”

  “借您吉言。”

  陈兰芝说完,再没回头看一眼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

  板车的轮子在土路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印,渐行渐远。

  走出了很远,周福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庄,在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墨点。

  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刨掉了一块。

  “看什么?”陈兰芝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前面才有路。”

  周福回过头,看着妻子挺直的背影,和儿子坚毅的侧脸,那点离愁别绪,不知怎么就散了。

  是啊,前面才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