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处,那卷薄如蝉翼的羊皮纸“影子账本”上的幽光,如潮水般退去,最终熄灭。

  贾琅将玄铁暗盒重新合上,那清脆的机括声,在这死寂的地窖中回荡,像一声冰冷的、来自地狱的判决。

  他吹熄火折子,转身,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与秘密,连同那个早已昏死过去的典籍官冯正,一并留在了身后。

  他收敛心神,静观其变。

  一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席卷京城地下世界的无声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

  四海通票号,并非一座简单的钱庄。

  它是京城地下金融世界的无冕之王,是维系着这片灰色地带所有规则与秩序的定海神针。

  那条关于东城米粮巷福源米铺的匿名消息,如同一块巨石,被悄无声息地投入了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足以致命的雷霆反应。

  然而,这反应并非狂风骤雨。

  没有打手,没有恫吓,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出现在米铺的日常经营之中。

  可作为米铺幕后真正的主人,荣国府大管家赖大,却在消息发出的第二天,便敏锐地嗅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起初,只是城西一家合作了数年的粮商,在送货时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米铺最近是否得罪了什么人,为何连他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供货商,都被人旁敲侧击地打探起了账目。

  赖大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哪个不开眼的同行在暗中窥探,便派了府里几个最得力的护院,在米铺周边日夜巡视。

  可事情,却朝着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向,急剧失控。

  他派去的护院,并未与任何人发生冲突。

  他们只是在第二天回来时,一个个面如死灰,其中一个甚至连刀都握不稳了。

  他们说,自己被人盯上了,对方只有一个人,一个在街角茶摊喝茶的、看似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

  可无论他们如何变换位置,如何试图反向追踪,那个男人的目光,都像一根无形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他们身上,不带杀气,却比任何刀锋都更让人胆寒。

  赖大终于意识到,自己招惹上的,不是寻常的地痞流氓。

  他那颗因常年身居高位而养出的傲慢之心,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开始惊慌,他试图动用自己那张由印子钱编织成的关系网,去打探对方的来路。

  可他所有的信使,都如石沉大海。

  那些平日里对他点头哈腰、奉若神明的地头蛇、小官吏,在听到“四海通”三个字时,无一例外,全都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仿佛那是什么能索命的瘟神。

  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正在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让他感到战栗的方式,无声地收紧。

  对方的目标并非抢夺,也非寻仇,而是在用一种近乎解剖的方式,将他这条线索上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都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之下。

  他想到了忠顺王府。

  可这个念头只存在了刹那,便被他毫不犹豫地掐灭。

  向王府求援?

  那无异于向主人坦白,自己这颗埋藏多年的暗棋,因管理不善而引来了天大的麻烦,甚至可能已经暴露!

  就在赖大被这股无形的压力逼得焦头烂额,准备不惜一切代价,连夜将那家米铺付之一炬,来一招断尾求生之际。

  一封没有任何标记的信,被一个在门前玩耍的顽童,趁着门房打盹的功夫,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

  信封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粗麻纸,上面没有署名,没有火漆,仿佛只是某个不识字的佃户递来的陈情书。

  赖大烦躁地将信拆开,以为又是什么催债的烂事。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同样粗糙的信纸之上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之前所有的惊慌、焦躁、与不安,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将他灵魂都冻结的、彻骨的冰寒!

  信上没有威胁,没有恫吓,甚至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只有一行用最寻常的墨迹写就的、极小的蝇头小楷。

  那是一串由天干地支与特殊符号组成的暗号,以及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银两数目。

  那是他赖家地下钱庄网络中,一个只有他和忠顺王府核心经手人,才知道的、用以转运最大一笔黑钱的顶级机密账户!

  赖大呆立在原地,那张总是挂着几分精明算计的脸,血色褪尽,只剩下死一般的惨白。

  他手中的信纸,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瞬间明白,这不是来自同行的倾轧,更不是什么官府的突袭。

  而是一个洞悉了他所有秘密,将他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地下王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未知存在,对自己发出的、最精准,也最致命的警告。

  他不再是棋子。

  他是别人棋盘上,一只早已被剥皮剔骨、只待落刀的羔羊。

  就在他那颗早已被恐惧碾碎的心,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际,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行致命暗号的下方。

  那里,还有另一句更加简短,却不容置疑的指令。

  “明日午时,南城土地庙。”

  “一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