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点菜声,划拳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饭菜的香气,几乎要将饭店的屋顶给掀翻。

  杨国琼的几个表嫂,穿着崭新的白褂子,脚下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在前堂和后厨之间来回穿梭,嗓子都快喊哑了。

  张佩珍站在柜台边,看着这一切。

  她看着忙得满头大汗却一脸兴奋的二儿子。

  看着在嫂子们的帮衬下,渐渐从慌乱变得镇定的外甥。

  更看着自己的女儿,从一开始的胆怯生疏,到后来已经能从容地给客人介绍会员卡,算账收钱,条理清晰。

  那张被油烟和热气熏得红扑扑,却亮着惊人光彩的脸,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张佩珍心里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月上柳梢头,喧嚣了一整天的琼花饭店,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

  熄了灯,锁上门,空气里还残留着油盐酱醋和人声鼎沸的余温。

  回村的土路上,月光把母女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杨国琼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开重组了一遍,酸疼得厉害,可精神头却足得能打死一头牛。

  她紧紧挽着张佩珍的胳膊,一张小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妈!”

  她的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兴奋,像是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

  “你猜猜,你猜猜咱们今天一天挣了多少钱?”

  张佩珍侧过头,看着女儿眼里闪烁的星光,嘴角微微上扬。

  “多少?”

  “刨去成本,净赚一百二十三块六毛!”

  杨国琼报出这个数字的时候,尾音都带上了颤。

  “一百多块啊妈!咱们家以前一年都存不下这么多钱!”

  张佩珍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女儿挽着自己的手背。

  “傻丫头,高兴得太早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晚风一样,吹散了杨国琼心头那点火烧火燎的激动。

  “啊?”

  杨国琼不解地眨了眨眼。

  张佩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想想,咱们这是开张第一天,十里八乡的人图个新鲜,都想来看看热闹。”

  “再加上咱们开业三天全场八折,菜价便宜,大家伙儿当然愿意来尝个鲜。”

  “等这股新鲜劲儿过去了,折扣也没了,生意肯定会淡下来的。”

  张佩珍的话,像一盆凉水,但温度却刚刚好,没有浇灭女儿的热情,只让她冷静了下来。

  杨国琼撅了噘嘴,小声嘀咕。

  “那也还是很厉害了嘛……”

  但她很快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眉头微微蹙起。

  “不过妈,你说的那个会员卡存钱,今天一天,就只有下午那个叔叔一个人办了。”

  “剩下的人,都只办了九折的卡,没一个愿意往里头存钱的。”

  这才是她心里最没底的地方。

  张佩珍闻言,一点也不意外,反而笑出了声。

  “这多正常啊。”

  杨国琼更纳闷了:“正常?”

  “当然正常。”张佩珍的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土上,不疾不徐。

  “你也不想想,咱们这是在哪儿?这是镇上,拢共就这么些人,有几户人家舍得天天下馆子?”

  “再说了,现在的人,你让他把钱放在自个儿炕头的席子底下,他都得掂量掂量会不会招贼。”

  “更别提把白花花的钱,存在咱们这个刚开张的小饭店里了。”

  “在他们看来,这跟把钱扔水里有啥区别?万一咱们明天就关门跑了呢?”

  一连串的话,说得杨国琼哑口无言。

  她心里那点因为赚了一百多块而升起的骄傲,瞬间被现实戳破了。

  她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语气里带上了浓浓的担忧。

  “那……那可怎么办啊?”

  看着女儿瞬间蔫下去的样子,张佩珍心头一软,眼底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扶住女儿瘦削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没事。”

  她的声音笃定而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咱们不急,就这么慢慢开。”

  杨国琼看着母亲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只有平静和从容。

  她心里的慌乱,莫名就被抚平了。

  张佩珍重新拉着女儿往前走,心里那本账,却远比女儿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靠这个饭店发财?

  她压根就没这么想过。

  这个小小的琼花饭店,不过是她给女儿搭的一个戏台子,一块磨刀石。

  上辈子的国琼,就是因为见识太少,胆子太小,才会被人拿捏得死死的。

  一辈子瞻前顾后,性子软弱得像一团棉花,谁都能上来捏一把。

  这辈子,她要让女儿亲手去算账,亲手去待客,亲手去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她要让女儿的胆子,在这人来人往的迎来送往里,一天天被撑大。

  她要让女儿的眼界,在这柴米油盐的精打细算中,一点点被拓宽。

  等到日后去了市里,去了那个遍地是黄金也遍地是陷阱的京城,她的国琼,才不至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被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这个饭店,是她给女儿的学堂,是练兵场。

  至于赚不赚钱,能赚固然好。

  就算不赚,只要能让她的国琼脱胎换骨,那就是血赚。

  等到将来她们娘俩真要去京城了,这饭店要是生意还不错,就把它交给老实本分的国勇管着。

  也算是给杨国勇留下了一份安身立命的产业。

  果然,一切都让张佩珍给说着了。

  开业那三天的火爆,就像是退潮的海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三天八折的红纸一撕下来,琼花饭店里的人气“唰”地一下就降了下来。

  店里头不再是人挤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但何师傅那手艺,真不是盖的,,硬是留住了一批嘴刁的熟客。

  中午几桌,晚丄几桌,流水虽然不大,但算盘珠子一扒拉,刨去工钱和成本,竟也略有盈余。

  这就够了。

  张佩珍心里门儿清,这饭店眼下就是给女儿练胆子的,能不亏本,就是大赚。

  眼瞅着饭店走上了正轨,杨国琼也越来越有小老板的架势,张佩珍便把心思,挪到了另一件事上。

  她那个傻二儿子,杨国勇的亲事。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初分家的时候,她是真没打算再管这几个儿子的死活。

  是他们自己个儿,把那点母子情分给作践没了的。

  可杨国勇这傻小子,偏偏又用他那条命,把这份情分给硬生生拽了回来。